挪威海,斯瓦尔巴群岛东北方,公海。
“海鸥”号拖网渔船像一只疲惫的信天翁,在逐渐明亮但仍显苍茫的海天之间,以经济航速向东北偏东方向航行。浓雾早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北极地区常见的、带着金属质感的灰白天空,以及视野尽头隐约可见的、点缀着残雪的黑色岛屿轮廓。海风依旧凛冽,但浪涌较前夜平复了许多。
船舱内,弥漫着鱼腥味、柴油味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沉闷气氛。“虎鲸”和他的三名队员已经换上了干燥的衣物,裹着粗糙但厚实的毛毯,沉默地喝着热咖啡。那个至关重要的密封铅箱被小心地安置在船长室一个特制的、焊死在船体龙骨上的暗格里。
船长,那位名叫埃里克森(化名)的中年挪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在昏暗的灯光下像刀刻一般。他盯着海图桌上一台小型无线电侦听器的屏幕,上面显示着附近的船只信号和无线电频率活动。
“我们暂时安全了,”埃里克森的声音沙哑,“挪威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范围很少延伸到这么北,除非有特殊任务。不过,‘海洋探险者’号那边恐怕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虎鲸”立刻警觉。
“半小时前,截获的开放频道通讯片段。卑尔根港务局通知‘海洋探险者’号,由于‘国际海关与检疫联合工作组’的要求,需要对船上所有‘废五金’货物进行‘百分之百的开箱抽检’,并要求船上所有‘非必要船员’暂时离船,前往岸上指定地点‘配合问询’。检查预计将持续二十四到四十八小时。”埃里克森点燃一支味道浓烈的自制烟卷,“所谓的‘联合工作组’,哼,除了美国人牵头,还能有谁?他们这是要扣船、查人。”
沈钧儒他们被缠住了。“虎鲸”的心揪紧了。他们安全了,但大部队和沈主任还陷在险境。
“我们不能回去。”埃里克森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摇摇头,“我们的任务是把‘货物’和你们送到下一个接应点。回去不仅救不了他们,还会把我们也搭进去,让整个‘北极光’行动失败。沈先生是个明白人,他肯定有预案应对这种局面。”
“虎鲸”握紧了咖啡杯,指节发白。他明白这个道理,但情感上难以接受。他们这些人,习惯了同生共死。
“我们现在去哪?”他问,声音低沉。
“去‘幽灵湾’,”埃里克森用烟头在海图上点了一个位于斯瓦尔巴群岛主岛西侧、极其偏僻的无名峡湾,“那里只有夏季极少数捕猎海豹的猎人会去,现在这个季节,鬼都没有。我们在那里与来自‘那边’的破冰船‘极地开拓者’号会合。它会带你们和货物,走北冰洋边缘航线,绕过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进入苏联北方舰队控制相对薄弱的巴伦支海边缘,然后转向科拉半岛附近……嗯,有我们的人接应,最终进入你们国内。”
这是一条漫长、寒冷、充满未知风险,但也最有可能避开主要海上监控力量的航线。依靠的是北极地区恶劣的自然环境和相对稀疏的航运监控。
“需要多久?”
“顺利的话,抵达第一个安全港,至少需要八到十天。前提是‘极地开拓者’号能准时抵达‘幽灵湾’,且路上不遇到苏联的巡逻舰或冰情突变。”埃里克森吐出一口烟,“所以,抓紧时间休息,保存体力。真正的艰难,可能还在后面。”
“虎鲸”不再说话,只是望向舷窗外那片冰冷、浩瀚、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北冰洋。他们像一颗被奋力掷出的石子,暂时脱离了追捕的掌心,却落入了更为荒蛮、也更为莫测的自然天地。逆流逃亡,每一步都踩在生存与覆灭的边缘。而此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沈钧儒的智慧与韧性,相信国内接应的力量,然后,等待与这艘破旧渔船一起,驶向北极的寒夜与黎明。
喀喇昆仑南麓,“昆仑团”“犄角-3”支撑点侧翼。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没有月光,只有零落的星辰在极高远的苍穹闪烁着冷光。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度以下,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被冻得凝滞了。在这片极寒与极暗之中,一场狩猎即将开始。
印军“山猫”小队,六名精挑细选的士兵,全身披挂着白色的雪地伪装服,脸上涂着厚重的防冻油彩。他们携带的装备堪称豪华:每人一支安装了自制消音器的李-恩菲尔德步枪(手动操作,发射动静小),两枚美制mk2手榴弹,以及——最关键的一具美制AN\/pAS-1型主动式红外夜视仪(极其笨重,需两人操作,探测距离约一百米,会发出肉眼不可见但可能被专用探测器捕捉的红外光源)。他们的任务是渗透、观察、布设传感器,如有机会,进行骚扰性狙击。
队长代号“雪貂”,他此刻正趴在一处背风的岩石后,用望远镜观察着前方那片陡峭的、地图上标注为“不可通行”的岩壁区。中国人的前沿支撑点“犄角-3”就在那片岩壁的后方。按照辛格少校的命令,他们需要从这里摸上去,占据制高点进行观察。
“红外仪,”雪貂低声道。
两名队员小心翼翼地架起那具沉重且需要外接电池箱的AN\/pAS-1。一人操作,另一人警戒。仪器启动时发出轻微的嗡鸣,目镜中,冰冷的世界变成了诡异的绿色。岩石、积雪、夜空……大部分都是单调的暗绿。然后,在岩壁上方约八十米处,几个微弱但清晰的热源信号出现了!那是人体的热量,虽然经过了很好的隔绝(中方士兵有特制的加厚防寒垫和掩体保温措施),但在这种精密的主动红外探测下,依然无法完全隐藏。
“发现目标,至少四个热源,集中在两点钟方向岩体后。”操作员低声报告。
“标记位置。”雪貂心中一定,看来辛格少校的判断是对的,中国人果然在这里设置了隐蔽观察点。他打了个手势,小队开始沿着一条极其隐蔽的、被积雪覆盖的岩石裂缝,向上攀爬。动作缓慢、无声,每一步都试探着落脚点的稳固。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头顶上方约五十米处,一块看似天然、实则经过伪装的岩石后面,“昆仑团”侦察连的“雪鹰”狙击小组正冷冷地注视着下方。小组两人,装备着一支加装了从“拾珍”获得的德国蔡司4倍瞄准镜的莫辛-纳甘狙击步枪(缴获改造),以及一具共和国军工厂根据缴获的日军九三式防空听音器原理、结合部分苏联技术逆向仿制的“听风-I型”被动声音探测仪。这仪器没有红外光源,不会暴露,但它能敏锐地捕捉和放大特定频率范围内的微弱声音,如脚步声、衣物摩擦声、金属碰撞声,并通过双耳耳机传递大致方位和距离。
当“山猫”小队开始攀爬时,他们的脚步声和偶尔的岩石碎屑滚落声,尽管极其轻微,在“听风”仪器的放大下,却清晰地传入了“雪鹰”狙击手的耳朵里。配合着狙击手自身丰富的经验和对地形的熟悉,他很快判断出了渗透者的数量、大致距离和移动方向。
“六个,从七号裂缝上来,速度很慢,距离约八十米,还在接近。”狙击手通过连接掩蔽部内的野战电话线,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报告。他们没有无线电,因为任何电磁信号都可能被对方的侦测设备捕捉。
“犄角-3”支撑点地下指挥层里,排长接到了报告。他看了一眼身边同样全副武装、配备了缴获日军夜战装备(如少量九七式狙击步枪,带有2.5倍光学瞄准镜)和自制的“夜枭”微光观察镜(技术原型来自“拾珍”获得的德国资料)的战士们,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放他们到三十米内。狙击组,锁定带队的和拿特殊装备的。其他人,准备抓活的。注意,优先使用冷兵器和缴获的带消音器武器,尽量不要用我们的制式枪械,避免留下弹道特征。”命令下达。
一张无形的网,在黑暗中悄然张开。“山猫”小队自以为在暗处,却不知自己早已成为了更高明猎手的猎物。南线的“错层”防御,不仅在于工事结构,更在于感知能力的层级碾压。共和国军队或许缺乏最先进的红外成像设备,但他们用智慧、训练和对战场环境的深刻理解,结合有限的“拾珍”技术成果,构建了一套独特的、适合高原山地夜战的“被动感知-精准猎杀”体系。这,是另一种形式的“逆流之锚”,在对方试图用技术优势进行渗透侦察时,牢牢钉住了战场态势的主动权。
纽约,联合国总部,中国代表团驻地小型会议室。
烟雾缭绕。郑怀舟、顾维钧以及几位核心法律和外交顾问围坐在桌旁,人人脸色凝重。桌上摊开着苏联-英国联合提出的关于“第三方权威机构认证”的修正案文本,以及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国内外交部的长篇密电分析。
密电指出:“苏英此举,意在将海洋法历史证据之话语权,永久锁定于西方学术体系之内,形成制度性霸权。此非单纯技术条款之争,乃文明解释权与历史叙事权之争。我之处境:正面硬抗,易被污为‘抗拒国际学术标准’;全盘接受,则自缚手脚,长远受损。破局之策,在于‘釜底抽薪’与‘另起炉灶’并举。”
“釜底抽薪,”顾维钧指着密电中的一段,“是指揭露其条款背后之文化霸权实质,争取广大发展中国家之认同与警惕。‘另起炉灶’,则是要提出我们自己的、更具包容性与平等性的替代方案,将争论焦点从‘由谁认证’,转向‘如何建立公平的认证机制’。”
一位年轻的法律顾问,曾在剑桥留学,对西方学术体系运作深有了解,开口道:“我们可以尝试从程序正义和学术民主角度切入。比如,质疑这份‘公认权威机构名单’的生成程序是否透明、民主、具有地域和专业代表性?名单的更新机制如何?能否保证非西方世界的优秀研究机构有机会进入?如果这份名单的制定本身就被少数国家或学术团体把持,那么其‘公正性’从何谈起?”
另一位负责国际组织事务的参赞补充:“我们还可以联合埃及、印度(在海洋法历史权利方面有共同关切)、墨西哥等文明古国或区域大国,共同提出一份倡议:建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UNESco)或国际哲学与人文科学理事会(cIpSh)牵头,成立一个专门的‘跨文明历史与法律研究合作委员会’,旨在促进不同文明历史记载与法律传统的相互理解、比较研究与学术标准对话。将海洋法历史证据的评估,纳入这个更宏大的、追求文明互鉴的框架下来探讨。”
郑怀舟仔细听着,手指轻轻敲击桌面。这是一个大胆的思路。不直接在对方设定的“认证名单”战场上硬拼,而是开辟一个新的、更高层面的“文明对话与标准共建”战场。这既能避开对方的优势火力区,又能占据道义制高点,更能广泛团结那些同样对西方中心主义不满的国家。
“风险在于,”顾维钧提醒,“此举可能被对方指责为‘转移话题’、‘回避具体规则’。且新倡议的推动,耗时漫长,远水难解近渴。”
“所以,我们需要双线并进。”郑怀舟沉吟道,“第一线,在委员会内,继续据理力争,坚持证据的客观性与科学性,反对引入带有明显倾向性和垄断性的外部‘认证’门槛。可以要求对方明确‘公认权威’的具体、客观标准,并开放名单制定过程的辩论。第二线,在联合国更大范围,如经社理事会或教科文组织相关会议上,联合盟友,发起关于‘促进国际学术多元与平等’、‘加强不同文明历史研究合作’的倡议。将具体的技术条款之争,与更宏大的国际治理理念变革联系起来。”
他看向众人:“这就像下棋。对方在局部布下重兵(认证名单),想一举困死我们。我们若只在局部纠缠,即便挣扎,也难免被动。不如在另一个角落开辟新战场(文明对话倡议),吸引对手分兵,同时积蓄力量,待时机成熟,或许能在局部实现反杀,或者至少赢得喘息和转圜空间。这步‘另起炉灶’的棋,虽然见效慢,但立意高远,且符合我国长期倡导的和平共处、文明互鉴之外交理念。可以一试。”
策略定下,团队立刻分头行动:一部分人继续打磨在委员会内反驳苏英修正案的法律和技术论据;另一部分人则开始草拟联合倡议文件,并秘密联系潜在的支持国家代表。共和国在联合国法律战场上的“逆流之锚”,不仅要顶住压力,更要尝试在逆流中,构筑新的、更有利于多元力量参与的游戏规则。
南京,那处静谧庭院的深夜。
书房灯火长明。穿着深色便服的身影站在巨大的世界地形图前,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久久停留在三个区域:北极圈附近那片代表“海鸥”号航线的冰冷蓝色;喀喇昆仑山那片苍白的雪域;以及纽约那个微小的点。
秘书悄声走进,将几份刚刚译出的电文摘要放在宽大的书桌一角。
第一份,来自辗转传递的“北极光”行动信号:“‘货物’与‘人员A组’已转移至‘海鸥’,正驶向‘幽灵湾’。‘海洋探险者’号遭‘联合工作组’扣查,沈及‘人员b组’滞留,正依预案周旋。预计拖延二至四日。国内接应已启动。”
第二份,来自西域战区加密急电:“‘山猫’已入网。‘听风’系统效能验证良好。接触在即,力求俘获,获取其技术装备。南线‘错层’感知优势初步确立。”
第三份,来自纽约代表团密报:“已定‘双线反击’之策。一曰正面驳斥‘认证’条款之不公;二曰联合倡议‘文明对话与学术平等’,另辟战场。潜在盟友接触中。”
决策者逐一阅毕,脸上无悲无喜,只有深沉的思虑。三条战线,都到了刺刀见红或布局落子的关键节点。
东欧线,核心转移成功是重大胜利,但沈钧儒等人陷入围堵,风险极高。需国内外交、情报系统全力配合解围,原则是“人员安全第一”,必要时可做出某些非核心的、表面的让步或妥协,以换取脱身。同时,“幽灵湾”接应必须确保万无一失,那是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环。他批示:“同意接应方案。外交渠道对挪、美之‘过度检查’表示严正关切与不满,可适当透露此系‘正常商业技术合作’,施压其勿使事态升级。保全沈组为首要。”
南线,技术反制见效,俘获对方精锐小队和先进装备,将极大打击对方士气,并可能获得珍贵的技术样本和研究价值。但需注意后续报复。他批示:“行动务求干净利落,尽量活口。装备尤其是夜视仪,需完好缴获。事后可通过隐秘渠道释放部分被俘人员(如普通士兵),传递‘我已知彼,手下留情’之信息,进一步施加心理压力。同时,全线戒备,防其恼羞成怒之炮击或大规模偷袭。”
联合国线,策略对头。以“文明平等”对抗“学术霸权”,是跳出对方预设战场的高招。关键在于能否成功团结足够多的“非西方”国家,形成声势。他批示:“原则同意‘双线反击’。强调‘文明对话’倡议之高度与长期性,可适当淡化其与当前海洋法争议之直接关联,塑造建设性形象。对具体技术条款之争,立场需坚定,论据需扎实。授权代表团,可就倡议内容与潜在支持国进行实质性磋商。”
批示完毕,他再次望向地图。三条战线,如同三根深深扎入不同质地土壤的“锚链”,正在逆流中承受着巨大的拉力。东欧的锚链最险,随时有崩断之虞;南线的锚链已吃上力,证明了自身的坚韧与设计巧妙;联合国的锚链则试图在动荡的水底,寻找并抓住新的、更稳固的基岩。
一个国家在崛起过程中,必然遭遇各种“逆流”——技术的封锁、军事的遏制、规则的排斥、话语的贬抑。而共和国此刻所做的,就是用不同的方式,在不同的领域,奋力抛下自己的“锚”。这些锚,可能是秘密获取的关键技术,可能是战场上确立的非对称优势,也可能是国际舞台上倡导的新理念、新规则。它们不一定能立刻止住逆流的冲击,但只要能牢牢抓住一点现实的根基,就能为这艘航船提供宝贵的稳定力矩和调整航向的时间与空间。
夜深了,庭院中万籁俱寂,只有书房窗棂透出的灯光,坚定地亮着,仿佛夜海中的一座灯塔,不为照亮整个海洋,只为标示自身的存在与航向。逆流虽急,锚已落下。前路虽暗,灯未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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