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紫禁城西北隅，文华殿深处。
与宫中轴线区域那日渐奢靡喧嚣的气氛不同，这座被苏俊朗强行划为“天工院”的宫苑，始终笼罩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与时代格格不入的沉静与专注。
尤其是在那间位于地下、由冰窖改造而成的核心密室内，时间仿佛以另一种流速在悄然流逝。
空气冰凉，混合着旧书卷的霉味、化学试剂的微刺气味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来自几盏大功率电弧灯的臭氧气息。
苏俊朗独自站在一张巨大的黑檀木方案前，案上并非经史子集，而是铺满了各种写满演算公式和数据图表的草纸、几张绘制精细的北京及周边地形图、以及几份来自不同渠道、字迹各异的密报。
他的眉头紧紧锁着，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一种莫名的不安感，如同附骨之疽，随着时间的推移，在他心中愈发强烈。
牛金星的掣肘、物资的短缺、军纪的涣散，这些内部的隐患已让他忧心忡忡。
而近日，从各方汇集来的、看似零散的外部情报碎片，正隐隐指向一个更可怕、更巨大的潜在威胁，让他无法忽视。
密室一角，一台造型古怪、由无数铜线线圈、玻璃真空管（简陋仿制品）、磁石和复杂齿轮组构成的庞大仪器，正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嗡声。
这是苏俊朗利用所能找到的材料，基于电磁感应原理，勉强复现的原始无线电信号监测装置（他称之为“寰宇听风仪”），灵敏度极低，且极不稳定，但已是这个时代无法想象的监听利器。
一名年轻的技术员耳朵紧贴着一个巨大的听筒，全神贯注地调整着几个旋钮，试图从充斥着的各种自然电磁噪声和无法识别的背景音中，分离出有价值的信息。
突然，技术员猛地坐直身体，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先生！
有情况！”
苏俊朗立刻转身：
“讲！”
技术员语速飞快，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
“捕捉到异常信号源！
方位……东北偏北，疑似源自城内，但指向性极强，目标方向直指辽东！
信号强度波动剧烈，发射频率远高于我军所用任何讯号，加密方式……前所未见，极其复杂！
绝非我方或已知明军残留系统的制式！”
苏俊朗快步走到仪器前，接过听筒。
耳机里传来一阵阵极其微弱、却节奏诡异、仿佛某种非人语言般的“嘀嗒”声和连续波噪音，其间夹杂着难以理解的、规律性极强的复杂调制。
这声音，与他所知的任何现有通讯方式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冰冷的、超越时代的精密感和隐蔽性。
“记录下所有参数！
尝试分析调制规律，哪怕只能破解万分之一！”
苏俊朗沉声下令，心中警铃大作。
这种信号，绝不可能是这个时代的自然产物，更像是……某种经过高度加密的、人为的、有组织的通讯活动！
是谁？
在北京城内，拥有如此超前的通讯技术？
目的又是什么？
联系到信号指向的辽东——那片如今已被新兴的后金（清）政权牢牢掌控的土地，一股寒意顺着他的脊椎悄然爬升。
几乎与此同时，密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作夜不收打扮、风尘仆仆的汉子闪身而入。
他是苏俊朗通过刘宗敏的关系，秘密派往山海关方向的侦察人员之一。
“大人！”
夜不收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疲惫和后怕，“卑职冒死抵近山海关外围，观察到一些蹊跷。”
“说！”
苏俊朗目光锐利。
“关宁军戒备异常森严，远超寻常。
但卑职潜伏数日，发现夜间时有小队人马，不从关门出入，而是通过一些隐秘小路往来关内外。
其中几人，口音绝非关内人士，语调生硬，带有浓重的辽东腔调，像是……像是建奴那边的人！”
夜不收喘息了一下，继续道，“更奇怪的是，关宁军的粮草辎重调动频繁，但并非全部运上关墙加强防御，有相当一部分，尤其是精粮和箭矢，似乎在向关内……侧翼的某些预设阵地囤积。
那阵势，不像死守，倒像是……像是在为一场大战准备进攻发起地！”
关外口音的使者频繁秘密出入？
粮草调动呈现进攻态势？
这两个信息，与“寰宇听风仪”捕捉到的、通往辽东的神秘加密信号，隐隐形成了可怕的呼应！
苏俊朗的大脑飞速运转，将所有的线索碎片——
吴三桂斩杀使者、拒绝投降的异常强硬态度；
关宁军诡异的防御（或进攻）准备；
频繁往来的关外使者；
还有那指向辽东、技术超前的加密信号——
如同散落的拼图，一块块地拼接起来。
一个之前只是隐约怀疑、却不敢深思的可怕推论，逐渐浮出水面，变得清晰而狰狞。
吴三桂的强硬，或许并非单纯的愤怒或自负！
他与关外后金政权的接触，恐怕早已超越了简单的试探或求援！
那神秘的加密信号，那频繁的使者往来，那异常的物资调动……
这一切都指向一种可能性：吴三桂与多尔衮之间的谈判，可能已经进入了实质性阶段，甚至……
可能已经达成了某种程度的秘密协议或联盟！
“不仅仅是勾结……可能是……合流！”
苏俊朗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自己都感到震惊的寒意。
吴三桂不是在单纯地“借”清兵来抵御闯军，他很可能是在“引”清兵入关，甚至准备与清军联手，共同对付李自成！
这个推论一旦成立，其带来的战略后果将是毁灭性的！
李自成和他的大军，此刻正以为山海关只是一块需要啃下的硬骨头，吴三桂只是一支孤军。
他们抱着攻城掠地、惩戒叛将的心态而去，全然不知前方等待他们的，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由关宁军和清军八旗主力共同组成的巨大死亡陷阱！
闯军劳师远征，疲惫不堪，后勤不继，内部矛盾重重。
而对手，却是以逸待劳、据险而守的关宁铁骑，再加上即将到来的、战斗力极其强悍的满洲八旗精锐！
如果吴三桂真的开关献降，或者与清军同时从关内外发起夹击……那么，李自成这二十万大军，将瞬间陷入腹背受敌、进退失据的绝境！
后果不堪设想！
甚至可能全军覆没！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苏俊朗顿时感到一股冰冷的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
这已不再是争夺江山的内部战争，而是可能引狼入室、导致神州陆沉的巨大灾难！
“必须立刻警告李自成！
必须阻止这场远征！”
苏俊朗猛地转身，眼中充满了急迫。
他不能再顾忌牛金星的阻挠，不能再等待更确凿的证据。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必须将这份巨大的风险预警，以最强烈的方式，传递出去！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抓起毛笔，铺开绢帛，准备写下最紧急的军情分析奏报。
他知道，这封奏报很可能再次被牛金星截留或扭曲，但他必须尝试。
然而，就在他的笔尖即将触到绢帛的瞬间，密室上方，隐约传来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和喧哗声，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
苏俊朗的手顿住了，一种更加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难道……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