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元年,五月底。
闯军东征的大营,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腐败气息的脓疮,在河北东部平原上缓慢移动、驻扎。
白日里,是军队拖沓行军的喧嚣、沿途劫掠的哭喊与狂笑;入夜后,则是营盘中纵酒赌博的喧闹、被掳掠女子压抑的啜泣,以及巡夜士兵无精打采的梆子声。
整个队伍,从上至下,都弥漫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堕落与麻木。
然而,在这片混乱与喧嚣的海洋中,却有一处相对孤立的角落,维持着一种异样的、近乎偏执的寂静与专注。
位于辎重营边缘,几顶不起眼的帐篷围成一个小院,外围由一队眼神冰冷、纪律严明的“龙雀”基因战士无声地把守。
这里,便是苏俊朗随军建立的临时野战实验室。
帐篷外,是弥漫着汗臭、酒气和焦糊味的混沌世界;帐篷内,却只有鲸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金属工具碰撞的清脆声响,以及一种混合着臭氧、化学试剂和淡淡血腥气的、冰冷而严肃的空气。
争分夺秒
帐篷中央,一张由粗糙木板拼凑成的长桌上,杂乱而有序地摆放着各种在这个时代堪称奇观的器具:
几架精度极低的简易显微镜、缠绕着细铜线的各种线圈、盛放着不同颜色液体的琉璃器皿、一套小型的手摇式车床和钳工台,以及一些形状古怪、闪烁着金属冷光的半成品零件。
苏俊朗脱去了外袍,只穿着一件紧身的深色劲装,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略显苍白却肌肉线条分明的小臂。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脸上带着长途行军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高度集中精力后的锐利与凝重。
他几乎没有休息。
每一个行军间歇,每一个夜晚宿营,只要条件允许,他就会立刻钻进这顶帐篷,投入到与时间赛跑的研发之中。
他知道,大军正无可挽回地冲向深渊。
他无力改变这个宏观的进程,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最后的毁灭降临之前,尽可能多地掌握一点保命或反击的筹码。
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珍贵。
技术瓶颈
他的工作主要围绕两个核心方向,每一个都面临着这个时代难以逾越的鸿沟。
1. “烛龙”单兵护盾发生器(改进型):
桌上摊开着经过无数次修改的设计草图。
那台笨重如棺材的原型机已被拆解,核心部件摆在一旁。
苏俊朗的目标是尽可能缩小体积、减轻重量、优化能量导流结构。
他利用能找到的最好的紫铜和陨铁,重新手工打磨关键的能量聚焦器和场效应线圈,试图减少能量在传输过程中的损耗。
然而,最根本的瓶颈——能源,依旧如同天堑般横亘在面前。
没有高能量密度的电池,没有小型化的聚变核心,甚至没有稳定高效的化学能转换装置。
他尝试改进伏打电堆,但输出功率和持续时间对于驱动护盾来说,依旧是杯水车薪。
最新的改进版,体积缩小到了可以由一名强壮士兵背负的程度,但一次充满“电”(需要数台大型静电发生器工作半天)后,仅能维持最低功率的护盾不到三秒钟,且极不稳定,随时可能过载烧毁。
这与其说是护盾,不如说是一个昂贵而脆弱的“一次性闪光弹”,实用性微乎其微。
苏俊朗看着图纸上复杂的线路和那个代表能源核心的巨大问号,眉头紧锁,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时常涌上心头。
2. “戊寅”基因稳定合剂(叁型):
帐篷另一角,李秀宁留下的简易医疗箱被打开,几种珍贵的草药和矿物样本被小心地分装在小瓷瓶里。
苏俊朗正在尝试调整稳定剂的配方。
通过对几名自愿参与实验的“龙雀”队员进行极其谨慎的活体测试和数据记录,他发现之前在“戊寅贰型”基础上加入的“青冥苔”提取物,虽然能延长战士的清醒时间,但似乎会轻微抑制肌肉爆发力和神经反应速度,是一种“以耐力换可控性”的妥协。
他试图寻找新的平衡点,减少“青冥苔”的用量,加入一种具有温和兴奋作用的稀有蕈类提取物,希望能抵消力量衰减的副作用。
但实验过程充满风险,一次微小的剂量误差就可能导致实验体情绪失控或陷入昏厥。
此刻,他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根纤细的琉璃管,将一滴新配置的淡紫色溶液,小心翼翼地滴入一支盛有狂暴基因样本的试管中,仔细观察着颜色的变化和可能产生的沉淀,呼吸都几乎屏住。
进展缓慢得令人绝望,每一次微小的优化,都伴随着巨大的风险和无数次的失败。
系统休眠
在进行这些艰难尝试的过程中,苏俊朗曾无数次在脑海中呼唤那个曾经是他最大依仗的存在——那个来自未来的、赋予他知识和能力的“系统”。
然而,回应他的,大多是一片死寂。
偶尔,会有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信号不良的无线电波般的反馈,在他意识深处响起:
【...能量...不足...进入...深度...休眠...模式...】
【...基础...查询...功能...受限...】
【...无法...连接...主数据库...】
曾经琳琅满目、几乎无所不能的科技兑换列表,如今一片灰暗,无法点选。
那些超越时代的设计蓝图、材料配方、能源科技,都变成了可望而不可及的幻影。
系统仅能提供最基础的信息查询,比如某种矿石的常见成分、某种植物的基本药理,而且响应速度极慢,信息也时有时无,如同一个即将耗尽电池的老旧pdA。
这种“外挂”的彻底失灵,让苏俊朗真正体会到了在17世纪攀爬科技树的极端困境。
没有现成的工业基础,没有精密的加工设备,没有纯净的化学原料,一切都要从最原始的状态开始,依靠有限的理论知识、不断的试错和一双巧手。
每一个微小的进步,都需要付出巨大的心血和时间,而前方,还有无数道看不见的技术壁垒。
孤军奋战
帐篷内,除了苏俊朗,还有两三名他最信任的核心技术人员,同样在埋头工作。
他们沉默寡言,眼神专注,偶尔用极其简练的手势或低声术语交流。
他们是苏俊朗在这个时代仅有的、能够理解部分前沿概念的“同道”。
但即便如此,知识的代沟和时代的局限,依然像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他们之间。
许多概念苏俊朗需要反复解释,许多操作需要他亲自示范,进展速度受到严重制约。
他彻底成为了一支孤军。
外有牛金星的监视和李自成的不信任,内有技术瓶颈和资源匮乏,连最大的金手指也陷入沉睡。
他仿佛一个被放逐到远古时代的现代工程师,空有满脑子的知识,却只能利用石头和木棍,试图打造出一台发动机。
夜已深,帐篷外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单调的虫鸣和远处隐约的鼾声。
苏俊朗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琉璃管和试管,用一块干净的细棉布仔细擦拭着指尖。
桌案上,烛火因灯油耗尽而变得微弱摇曳,将他和那些简陋仪器的身影投在帐篷壁上,拉得忽长忽短,显得异常孤独。
他缓缓直起身,揉了揉酸涩的双眼,长长地吁出一口带着疲惫和化学试剂味道的浊气。
目光扫过桌上那台缩小了体积却依旧前景黯淡的“烛龙”护盾核心部件,又掠过那几支颜色各异的、代表着基因药剂艰难探索的试管。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山海关的阴影越来越近,内部的腐败愈演愈烈,而手中的力量,却增长得如此缓慢,如此微不足道。
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他压垮。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在这最后的时刻,任何一点微小的技术突破,都可能成为绝境中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他吹熄了摇曳的烛火,帐篷内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只有帐篷缝隙间透入的微弱星光,和他脑海中那同样微弱、时断时续的系统提示音,陪伴着他,迎接又一个吉凶未卜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