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置婉立于他身后一步之遥,执伞静观,眼眶微微发热。
她未上前,只静静望着她的夫君,终于卸下心防,直面那份深埋心底的孺慕与哀思。
梁蘅直身时,肩背似舒展些许。
他起身拂去膝上雪尘,转眸看向崔置婉。
四目相触,他眼中犹存未散红痕,却不再是沉郁迷惘,反添了几分释然清明。
“走吧。”他轻声道,主动握紧她的手。
崔置婉微微一笑,颔首。
二人相携,缓步走向不远处静候的马车。
雪地上,两行并印的足迹深浅相叠,转瞬覆于新雪之下。
然执伞并肩的身影,却在苍茫天地间,绘就一幅足御一切风雪的温暖画卷。
马车辘辛驶离皇陵,将肃穆风雪遗于身后。
车内暖炉烘着,崔置婉裹着梁蘅的大氅,倚在他坚实的肩头,闭目养神。
方才强撑于雪中久立、举伞、言语,已耗去她大半心力,胸口那熟悉的闷痛与腥甜感再度隐隐翻涌。
她悄然调息,指尖在袖中死死掐住掌心,以痛楚维系清明。
梁蘅未察怀中人儿的异样,只道她是真乏了。
他小心翼翼将她揽得更舒适些,让她全然倚靠自己,又细心拉起滑落的裘毯,将她裹得严实,仅露一张苍白小脸。
目光落在她轻阖的眼睑上,他心中软得化不开。
他低下头,一个极轻柔的吻,落在她冰凉的额发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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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跫音尽杳,帝王方缓缓屈膝,亲手拂去碑上积雪。
汉白玉碑镌“元敬慈圣昭慧曾皇后之墓”,历岁经年,字迹已渐朦胧,然当年镌刻时的殷殷情意,犹可窥见。
“垂盈,朕来看你了。”
帝王声线蓦然温软,泄出从未示人的疲意与相思。
“今岁雪盛,你素畏寒,朕已命人多覆蚕衾于陵中…”
“朕还带了你最爱的梅花糕,刚让御膳房做的,还温着呢。”
食盒打开,甜香混着白雾冉冉升起。
帝王将糕点摆在碑前,复斟了杯梨花酿。
酒液倾入雪壤,很快洇开一道小小深痕。
他就这般蹲踞碑侧,久久不动,恍若化作另一尊石像,与陵墓同伫风雪。
一阵疾风卷雪扑来,帝王猝然剧嗽,单薄身形在风中摇颤。
他扶碑缓息良久,方徐徐直脊。
“朕老了。”他轻叹一声。
“这些年,总觉得你还在紫宸殿等着朕…有时候批奏折到深夜,恍惚还能听见你催促朕歇息的声音…”
雪地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帝王缓步向陵畔那片精心照拂的梅园。
此乃元敬皇后薨后次年,他亲手所植。
二十载春秋,今已蔚然成林。
红梅、白梅、绿萼梅…
各色琼英于雪中怒放,暗香浮涌。
如今,梅园依旧,赏梅人却永隔天涯。
帝王驻足于一株罕见的龙游梅前。
这是当年他从南疆千里迢迢移栽来的,只因垂盈最爱那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你去后的第七载,这株梅生了场大病。”帝王轻抚虬曲的枝干,喃喃如诉,“朕命人日夜守着,到底救活了。”
“你看,如今开得多好…”
雪瓣落梅蕊,红白相映,艳绝尘寰。
他忽忆起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曾垂盈披着紫貂斗篷在梅园里嬉戏,鬓边落了几瓣红梅,回眸冲他笑的模样。
“阿绥,快来!”她总是这样唤他,声音清凌凌的,似雪融溪涧。
而今这声呼唤,惟梦中可闻。
雪愈下愈急,落于他肩头,染白了他的鬓角。
“垂盈…朕想你了。”他的低唤被风雪吞没。
无人应答。
唯风过梅枝,簌簌作响。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大。”他似是自语,似是诉予故人,“你昔日总说,雪大些才好,梅花才开得更艳…”
默然片刻,他苦笑微露:“可你走后,朕总觉得,雪再大,也遮不住心里的冷。”
风卷雪狂,声渐低微。
“策儿去江南了,我从前总说他性子不稳重,如今倒好,娶了个伶俐的王妃,倒学会跟朕耍心眼了。”
他的言语断续,没有逻辑,只任由思绪漫流。
“弈儿…性子越来越急,沉不住气…”
“蘅儿倒是稳,太稳了,稳得让人看不透…”
“宓儿…那孩子,愈肖似你,尤是那双眼眸。凝望朕时,朕总觉…你在透过她望着朕…”
他絮絮说着些家常,恍若妻子并非长眠,而是在侧静静聆听。
“垂盈,你说朕是不是心太狠了?明知是龙潭虎穴,还是把儿子派出去了。”
“可这龙椅之下,哪一寸不是荆棘丛生?不把他磨砺出来,将来如何守得住这江山社稷?”
语至此,他蓦然止息,抬手轻按眉心。
“朕老了,垂盈。”
“这江山太重,朕有时候…真的太累了。”
雪落寂寂,梅香幽幽。
帝王仍孑伫于梅下,久未移步。
雪泥忽现数点深渍。
帝王抬手拂面,方惊觉己身垂泪。
他仓皇四顾,庆幸无人窥见这片刻软弱。
“再等等。”指腹抚过粗粝树皮,他对着满园梅花轻语。
“待朕收拾干净这摊子,把江山交到可靠的孩子手里,就能来陪你了。”
风雪似在此刻变得柔和,细密雪沫无声落在梅枝上,积起一层松软的白。
帝王神色恍惚,望向梅林深处。
那株最葳蕤的龙游梅下,不知何时,竟悄然静立一道窈窕姝影。
一袭与他记忆中毫无二致的紫貂斗篷,兜帽微垂,掩去大半玉容,只露弧线柔美的下颌与几缕风拂青丝。
少女微微仰首,凝睇枝头覆雪红梅。
她身姿纤袅,静立风雪中的情态宁谧而专注,似一轴被时光凝定的仕女图。
那身影,那轮廓,那通身的娴静气韵…
与他魂牵梦萦的雪中少女赏梅画面,严丝合缝地重叠。
心脏似被一只冰手狠狠攥紧,复又骤释,激出一阵窒痛般的悸动。
天地万籁霎时褪去,帝王目中唯余那抹紫影。
是风雪太大,迷了眼?抑或思念太重,生了幻象?
近乎渺茫的希冀如狂涛溃堤,顷刻淹没残存的理智。
他不由自主迈前一步,积雪碎裂声刺破岑寂。
颤音脱口道出,挟着未察的哽咽与焦灼。
“垂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