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美院生的突然发难,如同投入青云湖的一颗小石子,在沈屿心中激起片刻的涟漪后,便迅速沉入水底,了无痕迹。
沈屿并未将这场幼稚的挑衅放在心上,依旧按照自己的节奏,在湄羽村过着深居简出的“躺平”生活。
晨起看湖山晨雾,上午读书作画,午后垂钓放空,傍晚与方婉秋或村民闲话家常,日子平静得如同湖面,不起波澜。
他刻意屏蔽了外界的信息,手机除了必要联系,基本处于关机状态。方婉秋似乎也察觉到他不想被打扰,很少主动提及网络上的纷争,只是将湄羽村管理得井井有条,为他守护着这片难得的净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沈屿选择无视,不代表外界的风暴会因此停歇。恰恰相反,关于他画作的争议,在他持续沉默的发酵下,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热度。
支持派与反对派的论战,从专业的艺术论坛、社交媒体,蔓延到了更大众化的平台,甚至一些传统媒体也开始发表评论文章。双方各执一词,势同水火。
反对派斥责“沈屿现象”是“艺术泡沫”、“名人效应毒瘤”、“劣币驱逐良币”;支持派则高呼“情感无价”、“打破学院派垄断”、“艺术需要新血”。
这场争论,早已脱离了艺术批评的范畴,演变成了一场关于话语权、审美标准、甚至社会情绪的混战。
更让沈屿感到困扰的是,这种虚拟世界的喧嚣,开始以更具体、更烦人的方式,渗透进他的现实生活。骚扰升级了。
虽然湄羽村位置相对偏僻,村民也自发形成了保护沈屿的默契,但总有一些“有心人”能通过各种渠道摸过来。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沈屿平静的生活接二连三地被打破:
不请自来的“拜访者”:有时是自称“独立策展人”的油滑中年,带着名片和厚厚的项目书,在村口被村民拦下,还试图套近乎,说仰慕沈先生才华,想“交流艺术”;有时是某艺术杂志的记者,扛着相机,想进行“独家专访”,探究“画作天价背后的真相”;甚至还有一两个穿着另类、自称“行为艺术家”的年轻人,想在村里搞什么“与沈屿对话”的现场创作,被方婉秋毫不客气地轰走了。
无孔不入的“求购信”:尽管沈屿切断了大部分联系方式,但一些信件还是能通过邮政系统寄到湄羽村合作社,转交到他手上。
措辞或极尽恭维,或摆出“学术交流”的姿态,核心目的只有一个:求购画作,价格从几万到几十万不等,仿佛他沈屿是一个待价而沽的货品。
方婉秋转达的“曲线救国”:一些能量较大的人,甚至将关系托到了方婉秋在省城豫章的人脉那里,拐弯抹角地请她“帮忙说项”,开出的条件一次比一次诱人。
方婉秋每次都礼貌但坚定地回绝,并提醒沈屿最近风声紧,让他尽量少在公共区域露面。
这些骚扰,虽然大多被村民和方婉秋挡在了外围,但那种如影随形、被窥探、被当作“奇货”的感觉,让喜欢清静的沈屿不胜其烦。
他像一头被鬣狗群远远围住的雄狮,虽然暂时无虞,但持续的骚扰和噪音,严重破坏了他内心的宁静。
他钓鱼时无法再完全放空,作画时笔端会不自觉地带上几分躁意。他知道,一味的躲避和沉默,并不能让这些鬣狗散去,反而可能让他们觉得有机可乘,变本加厉。
终于,在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沈屿独自在“听竹居”的画室里,面对着一幅画了一半、却因心绪不宁而难以继续的抽象画时,积压的烦躁达到了顶点。
他放下画笔,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令人窒息的雨幕,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叛逆和厌倦。
“既然你们如此看重这些‘虚名’,如此执着于给这些画标价……”沈屿望着雨幕,眼神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好啊,那我就如你们所愿。你们不是说我沽名钓誉、虚有其表吗?
那我就用这‘虚名’,把这‘虚有其表’的东西,卖个实实在在的高价!用你们最信奉的金钱游戏,堵上你们的嘴!看看到底是谁,更在意这‘虚名’!”
一个大胆、甚至有些赌气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形。他要主动出击,但不是通过无休止的辩解,而是用一种更极致、更讽刺的方式,来回应这场闹剧。
他立刻行动起来。没有通知方婉秋,他回到房间,打开那个几乎闲置的笔记本电脑,登录了一个极其隐秘的加密邮箱。
他斟酌词句,起草了一封简短而爆炸性的邮件。收件人,是之前联系过他的、国内最顶尖、也最注重隐私的拍卖行之一——“嘉德”拍卖行当代艺术部的负责人邮箱。
邮件正文如下:
“嘉德负责人台鉴:
冒昧致信。本人沈屿,手中有十余幅私人画作(主要为水彩、丙烯及综合材料作品),创作于甲辰年间,题材不一,尺幅不等。悉闻贵行声誉卓着,运作规范。现本人有意将此批画作整体委托贵行进行公开拍卖。
要求如下:
1. 拍卖需在三个月内举行,地点不限。
2. 拍品图录需提前半月公布,可接受有限预览(需严格审核资格)。
3. 拍卖形式为无底价起拍,价高者得。
4. 本人不参与任何宣传、访谈及现场活动。拍卖所得,扣除佣金及税费后,本人将全额捐予‘阳光孤儿院’及‘湄羽村教育发展基金’,并公示款项流向。
5. 贵行需确保拍卖过程公正、信息保密。此批画作,技法稚嫩,乃私人遣兴之作,艺术价值几何,交由市场评判。
若流拍,亦属正常,画作将由本人收回处理。意向若此,盼复。可提供部分作品电子图片供初步评估。沈屿 笔”
邮件措辞冷静,甚至带着几分自贬,但意图清晰无比:不是私下交易,而是公开拍卖!不是单幅,而是批量!最重要的是——无底价!所得全部捐赠!
这无疑是一颗投向已经沸腾的油锅的深水炸弹!沈屿此举,等于将所有的争议、所有的目光,都引向了一个终极的、也是最残酷的审判场——拍卖场。
用真金白银的市场行为,来为这场持续数月的口水战做一个了断!你不是说我的画不值钱吗?那就让市场来说话!你不是说我靠名气炒作吗?
那我就把名气变现,然后全部捐掉,看你们还能说什么!这种“既然你们要玩,我就陪你们玩到底,而且用最极端的方式玩”的姿态,充满了挑衅、讽刺和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
发送邮件后,沈屿合上电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的块垒仿佛瞬间消散。他走到画架前,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画,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他重新拿起画笔,蘸上浓烈的朱红色,毫不犹豫地在画布中央,划下了一道凌厉而充满力量的笔触!
几天后,“嘉德”拍卖行给予了极其积极和高效的回复。他们显然深知“沈屿”这个名字当前蕴含的巨大话题性和商业价值,对这场注定轰动全国的拍卖会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诚意,几乎全盘接受了沈屿的要求,并承诺将动用最高规格的资源和保密措施来运作此事。
又过了半个月,当时序进入深冬,一场罕见的寒流席卷南方,湄羽湖面结起薄冰时,国内顶尖的“嘉德”拍卖行,通过其官方渠道和合作媒体,发布了一条石破天惊的公告:
“嘉德拍卖荣幸宣布,将于甲辰年腊月(具体日期待定),在京举办‘诗意的栖居——沈屿作品专场拍卖会’。本场拍卖会将呈现着名诗人、‘江超之父’沈屿先生于甲辰年间创作的十余幅珍贵画作(水彩、丙烯、综合材料),题材涵盖风景、人物、抽象等。
所有拍品将采用无底价起拍方式,拍卖所得(扣除佣金及税费)将全部捐赠给阳光孤儿院及湄羽村教育发展基金。更多详情及拍品预览信息,敬请关注后续公告。”
这则公告,如同在本就汹涌的艺术圈和舆论场投下了一颗核弹!瞬间引爆了全网!
“卧槽!沈屿真的拍卖了!还是无底价!”
“全部捐赠!牛逼!这格局!”
“嘉德拍卖!顶级平台!这是要玩真的啊!”
“无底价……这太刺激了!流拍怎么办?”
“流拍?开玩笑!现在‘沈屿’两个字就是金字招牌!等着看天价吧!”
“这是对之前所有质疑最狠的打脸!用市场说话!”
“支持沈屿!用行动证明一切!”
“黑子们傻眼了吧?人家根本不屑跟你们吵,直接上拍卖场!”
“期待!一定要去现场看看!”
支持者欢欣鼓舞,认为这是沈屿对质疑最有力、最优雅的回击。反对者则哑口无言,或者转而质疑拍卖的公正性、炒作嫌疑,但在“全部捐赠”这面道德旗帜下,声音显得苍白无力。
整个艺术圈、收藏圈、媒体圈都炸开了锅,所有人都在翘首以盼这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充满戏剧性和争议的拍卖会。
而处于风暴眼的沈屿,在湄羽村“听竹居”温暖的房间里,通过方婉秋转达的、略带担忧的询问,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嗯,知道了。麻烦帮我把那十几幅画找出来,打包好,等拍卖行的人来取。”
他的语气平静得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然后,他转身拿起钓竿,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对有些愣神的方婉秋说:“天气不错,我去湖上看看冰钓有没有口。”
说完,他便推门而出,走向那片银装素裹的冰湖。屋外,天寒地冻;屋内,暖意盎然;而他的内心,一片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即将看到闹剧收场的、冷眼旁观的快意。
你们要的“价值”,我给。你们热衷的“游戏”,我玩。但规则,由我来定。而最终,这一切的喧嚣与铜臭,都将化为滋润孤儿和乡村教育的清流。
这,就是他沈屿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