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难元年·深冬·长安·长乐宫·椒房殿
长乐宫深处,椒房殿内弥漫着淡淡的药与沉水香的气息。殿内温暖如春,炭火盆无声地散发着热量,驱散了冬日的寒意。然而,这暖意却难以驱散笼罩在殿宇深处的那份沉沉暮气。
卫皇后半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她身上盖着华贵的金丝绒被,面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与憔悴。
昔日母仪天下的雍容华贵,如今被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与虚弱所取代。那双曾经明亮锐利的凤眸,此刻显得有些黯淡,眼角的皱纹深刻了许多。
她静静地望着窗外洒落的稀疏阳光,眼神有些空茫。上一次的重创,不仅伤了她的身体,更伤了她的元气,如同风中残烛,虽经名医调养,伤势已无大碍,但生命的火光终究黯淡了许多。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和内侍的通传:“陛下驾到!”
卫皇后黯淡的眸子微微一动,一丝微弱的光亮闪过。她挣扎着想坐直些,旁边的贴身侍女连忙上前搀扶。
刘据一身常服,玄色深衣,玉带束腰,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他刻意收敛了帝王威仪,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与关切。
“儿臣,拜见母后。”刘据走到榻前,深深一揖,声音低沉而恭敬。
“快,快起来……”卫皇后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病的虚弱,她伸出手,示意刘据近前,“到母后身边来……”
刘据依言上前,在榻边的锦墩上坐下。他自然地握住卫皇后伸出的手。那只手,曾经温润有力,如今却枯瘦冰凉,皮肤松弛,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刘据心中一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将母后的手轻轻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母后今日气色好些了。”刘据温声道,目光仔细端详着母亲的面容。
卫皇后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好多了都是些老毛病了不碍事……”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刘据脸上,那眼神复杂难言。
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看到儿子如今威势的欣慰,有对过往惨剧的痛楚,更有难以言喻的疏离与敬畏。
眼前的儿子,早已不是那个需要她庇护的太子,而是手握乾坤、执掌生杀的靖难皇帝!
“据儿……”卫皇后声音更轻了些,带着一丝试探,“你你受苦了,也长大了,母后很欣慰……”
“母后言重了。”刘据轻轻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儿臣不孝,让母后担惊受怕,身受重伤——是儿臣之过。”
母子二人,一时无言。殿内陷入一种沉静而略带伤感的氛围。过往的腥风血雨、生离死别、猜忌隔阂,如同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但血脉的牵绊,终究无法斩断。
沉默片刻,卫皇后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家常味道,试图打破那份沉重:
“进儿,还有史良娣,还有娘的那几个孙儿,他们在博望苑还好吗?”她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思念与担忧。
刘进,她的长孙,史良娣,还有那几个年幼的孙儿,是她此刻心中最深的牵挂。
刘据心中一软。无论经历过什么,母亲对儿孙的牵挂,总是最真挚的。
“母后放心。”刘据声音温和,“进儿他们都好。博望苑远离纷争,儿臣已加派人手护卫,衣食无忧。只是想必也十分思念母后。”
卫皇后眼中泛起泪光,她紧紧抓住刘据的手:“据儿,母后……母后想他们了。能不能,能不能让他们回长安来?母后想看看他们,想抱抱孙儿……”
刘据看着母亲眼中那近乎哀求的泪光,心中再无半分犹豫。大局已定,长安尽在掌握,让家人团聚,是应有之义。
“母后安心养病便是。”刘据声音沉稳而肯定,“儿臣即刻下旨,命博望苑守军护送进儿一家回京!让他们好好陪在母后身边,共享天伦!”
“好……好……好……”卫皇后连说了三个“好”字,泪水终于滑落,嘴角却露出了发自内心的欣慰笑容。这一刻,她仿佛只是一个思念儿孙的普通老妇。
喜悦过后,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沉默。卫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忧虑与挣扎。她目光闪烁,几次欲言又止。
刘据敏锐地察觉到了母亲的异样。他静静等待着,心中已隐约猜到几分。
终于,卫皇后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带着颤抖,低声道:
“据儿…。母后…,还有一事,想求你……”
“母后请讲。”刘据声音平静。
“他,你父皇……”卫皇后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眼中充满了痛苦与复杂的情绪,“他在甘泉宫,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形同废人……”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刘据,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
“母后知道,他……他做了很多错事,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母子,对不起,天下人……”
“但,但……他终究……是你的生身之父,是……是母后……曾经的……夫君……”
“如今大局已定,你……你已是九五至尊,天下共主……”
“母后不求你原谅他,只求你看在,看在母子情分上,看在他终究生养了你一场的份上……”
“留他一条性命,让他在甘泉宫了此残生可好?”
说完这番话,卫皇后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流淌。她紧紧抓住刘据的手,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眼中充满了绝望的期盼。
刘据沉默着。
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卫皇后压抑的啜泣声。
他望着母亲枯瘦的手,望着她脸上纵横的泪痕,望着她眼中那卑微而绝望的祈求。心中百味杂陈。
武帝刘彻。他的生父。曾经雄才大略,威加海内,却也刻薄寡恩,猜忌多疑,一手制造了巫蛊之祸,害死了多少忠良,害得他们母子骨肉分离,险些家破人亡,更是大汉数十年苛政、穷兵黩武的根源!
恨吗?恨!深入骨髓!
但看着眼前这个为那个男人流尽眼泪,耗尽心血,甚至差点赔上性命,却依旧无法割舍的母亲,刘据心中那滔天的恨意竟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大局已定。武帝在甘泉宫已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一个风烛残年,神志昏聩的废人!杀他易如反掌!
但杀了他又能如何?除了泄一时之愤,除了在史书上留下弑父的污名,除了让眼前这个已是油尽灯枯的母亲彻底心碎而死,还能得到什么?
留着他,让他在甘泉宫那冰冷的宫殿里孤独地品尝自己酿下的苦果,看着他曾经视若珍宝的权力江山在他眼前被他亲手废黜的太子以更辉煌的姿态重建,这或许是更残酷的惩罚!
更重要的是,这是母亲最后的心愿!
刘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平静无波,带着帝王俯视尘埃的淡漠。
他反手,轻轻握住母亲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而清晰:
“母后安心。”
“儿臣答应您。”
“他会在甘泉宫颐养天年。”
“儿臣会派人好生照料。”
“儿臣向母后保证不会让他受颠沛之苦刀兵之灾。”
卫皇后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据。随即,巨大的如释重负的狂喜与更深的悲伤交织着涌上心头!
她嘴唇颤抖着,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宣泄着那积压了太久、太深的痛苦!与此刻复杂难言的解脱!
刘据静静地看着母亲痛哭,没有言语,只是轻轻拍抚着母亲颤抖的脊背。他知道,母亲是在为那个男人哭,也是在为自己哭,为这不堪回首的过往哭……
窗外,阳光似乎明亮了些许,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殿内,药香依旧,沉水香袅袅。
母子相偎的身影,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孤寂,却也带着一丝尘埃落定后的宁静。权力的温情与残酷,家国的恩怨与牵绊,在这一刻似乎都暂时归于了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