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因特拉肯的深秋。
阿尔卑斯山脉的雪线一日日降低,如同某种无情的界限,正缓缓逼近山脚下那座静谧的小镇。空气清冽寒凉,呼吸间带出团团白雾,窗棂上时常凝结起细碎的冰花。
陆寒琛坐在轮椅上,膝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停在画廊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熟悉的街景,鸽子在灰蓝色的天空下盘旋,落在铺着薄霜的广场上,啄食着游人偶尔洒下的面包屑。他的目光落在远处,落在那些覆着皑皑白雪、仿佛亘古不变的山峰上,眼神空茫,没有焦点。
比起五年前念念来访那次病倒后的状态,他更加消瘦了。曾经温润的轮廓如今被疾病削磨得棱角分明,皮肤是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隐隐透出一种灰败的气息。那双曾经蕴藏着复杂情绪的眼眸,如今像是两口即将枯竭的深井,只剩下疲惫与沉寂。大多数时间,他需要依靠这架轮椅行动,那双曾经能稳定握住画笔、勾勒出细腻线条的手,如今即便是放在柔软的羊毛毯上,也带着一种无法控制的、细微的颤抖。
壁炉里生着火,木柴噼啪作响,努力驱散着室内浸入骨髓的寒意。但那股寒意似乎并非完全来自外界,更像是从他身体内部,从那颗日益衰竭的心脏深处,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
周骁端着一杯水和今日份的药片走过来,脚步放得极轻。他看着陆寒琛映在玻璃窗上那模糊而孤寂的侧影,心头如同压着一块巨石,沉甸甸的,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寒琛,该吃药了。”周骁将水和药递到他手边,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陆寒琛缓缓转过头,视线有些迟缓地落在那些颜色各异的药片上,停顿了几秒,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水杯和药,一言不发地仰头服下。吞咽的动作似乎都让他感到吃力,喉结艰难地滚动着。
他早已习惯了与这些瓶瓶罐罐为伴,它们是他维系这具残破躯壳,苟延残喘的必需品。但无论是周骁还是他自己都清楚,这些药物,也仅仅是勉强维系而已。
“汉斯医生下午会过来做例行检查。”周骁接过空水杯,低声补充道。
陆寒琛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又重新投向了窗外,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包括他自己的身体。
下午,家庭医生汉斯先生准时到来。他提着那个熟悉的药箱,脸上带着职业性的温和,但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检查过程很安静。陆寒琛配合地让医生测量血压、心率,听诊心肺。他的呼吸比常人浅促,即使在静坐时,胸口也带着不明显的起伏。
汉斯医生听着听诊器里传来的、那颗心脏挣扎搏动的声音,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那声音缺乏力量,带着杂音,像一个运转不良、即将停摆的精密仪器。
检查完毕,汉斯医生收起听诊器,示意周骁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与画廊相连的、作为陆寒琛起居区域的小客厅,刻意压低了声音。
“周先生,”汉斯医生的语气不再像面对陆寒琛时那样轻松,带着严肃,“陆先生的情况……不容乐观。”
周骁的心猛地一沉,尽管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到医生如此直白的断言,还是让他喉咙发紧。“汉斯医生,他……”
“他的心脏功能在这几个月里,衰退得非常明显。”汉斯医生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就像一块过度使用的电池,电量已经快要耗尽了。药物能起的作用越来越有限,他现在非常脆弱,任何一点感染、情绪波动,甚至只是天气的剧烈变化,都可能引发严重的后果。”
他看向周骁,眼神里带着遗憾和一丝无能为力:“我很抱歉,周先生。按照目前的趋势……情况只会持续恶化。我希望您能有心理准备。”
“恶化……是什么意思?”周骁的声音有些干涩。
“意思是,”汉斯医生斟酌着用词,但最终还是选择了直接,“他的身体机能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衰竭。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减轻他的痛苦,让他……最后的日子,能够相对平静一些。”
最后的日子……
这几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周骁的心里。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僵硬地点了点头。
送走汉斯医生,周骁站在客厅中央,许久没有动弹。窗外,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阿尔卑斯山的轮廓在暮色中变得模糊,如同一个即将吞噬一切的巨大黑影。
他转过身,看向画廊窗边那个依旧维持着原样、如同凝固雕像般的身影。壁炉的火光在他身后跳跃,却无法给他冰冷的侧影带来丝毫暖意。
周骁知道,陆寒琛自己或许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他那种近乎漠然的平静,并非不知情,而是一种……认命,一种在漫长痛苦折磨后,对最终解脱的默然接受。
第二天,是一个难得有暖阳的上午。
陆寒琛没有像往常一样停留在窗前,而是操控着轮椅,来到了书房。他的动作比平日里更慢,每一个微小的移动似乎都需要耗费他不小的力气。
书房很大,靠墙立着高大的书架,里面塞满了各种书籍,以艺术类和哲学类居多。另一边,则是一排深色的木质抽屉柜。
他停在书架前,仰头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书脊,目光缓缓扫过,然后伸出手,指尖在一本本书上掠过,最终停在了一本厚厚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艺术哲学》上。他尝试着想要把它抽出来,但手臂抬起的高度有些勉强,指尖微微发颤。
周骁一直默默跟在身后,见状立刻上前,轻声问:“要这本吗?”
陆寒琛沉默地点了点头。
周骁将书取下来,递到他手中。书很重,陆寒琛将其放在膝上的毛毯上,用那双布满细微皱纹和青筋、且不停颤抖的手,极其缓慢地、一页一页地翻动着。他并非在阅读,更像是在触摸,在与这些陪伴了他许久的“老友”做无声的告别。
翻了几页,他便停了下来,似乎连这点力气也难以为继。他闭上眼,靠在轮椅背垫上,胸口微微起伏,喘息声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休息了片刻,他操控轮椅,转向那排抽屉柜。
他拉开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零散的文具、旧信件和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小物件。他的目光在里面搜寻着,最终落在一个陈旧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檀木小盒子上。
他拿起那个盒子,动作异常轻柔,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他用指尖摩挲着盒子光滑的表面,却没有打开。里面装着什么,周骁并不知道,但他能感觉到,那一定是对陆寒琛而言,极其重要的东西。
接着,他又拉开了下面的抽屉,里面整齐地叠放着他的一些私人衣物,领带、围巾等。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动作,眼神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在清点着一段即将彻底落幕的人生。
他没有说话,整个过程都沉默得令人窒息。只有轮椅细微的转动声,抽屉拉开合上的轻响,以及他那时而急促、时而艰难的呼吸声,交织在这间充满了书卷和时光气息的房间里。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光束中有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陆寒琛就置身于这光与尘之中,缓慢而平静地整理着他的物品。没有悲伤,没有恐惧,没有不甘,只有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对身后事的默然安排。
周骁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眼眶一阵阵发热,喉头哽咽。他清楚地知道,陆寒琛开始整理物品,并非一时兴起。这是一个信号,一个生命之火即将燃尽之人,在用自己的方式,与世界做最后的、无声的诀别。
这缓慢而平静的动作,比任何哀嚎痛哭都更令人心碎。它无声地宣告着,那个藏在阿尔卑斯山下,背负着罪与罚,孤独守望了十五年的灵魂,已经听到了命运最终的钟声,并且,选择了平静地走向那片永恒的、寒冷的雪白。
他整理的不是物品,是他残存的、支离破碎的人生。而这一切,远在巴黎的那对光芒万丈的母子,永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