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的冬天彻底降临了,阿尔卑斯山披上了厚重的银装,小镇因特拉肯像是被包裹在一个寂静的冰雪盒子里,连空气都仿佛被冻得凝固,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凛冽。
陆寒琛的身体,如同这季节一般,不可逆转地走向了严寒的深处。他待在室内的时间越来越长,轮椅成了他几乎无法离开的方舟。壁炉里的火终日不息,试图对抗着从门窗缝隙、从他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但那暖意似乎永远无法真正触及他。
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颧骨因为消瘦而显得愈发突出,眼窝深陷,那双曾经盛满复杂情绪的眼睛,如今只剩下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他说话变得很慢,声音低沉而沙哑,每说几个字都需要停顿一下,积蓄那微薄的气力。
这天下午,他将周骁和基金会目前的负责人,一位严谨而富有同情心的中年女士埃琳娜,叫到了书房。
书房里很暖和,但气氛却凝重得化不开。陆寒琛靠在轮椅里,膝上依旧盖着那条厚厚的羊毛毯,他面前的书桌上,摆放着几份整理好的文件。
“埃琳娜,”他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风穿过枯枝的萧索,“基金会……以后,就完全拜托你了。”
埃琳娜看着眼前这个仿佛随时会消散在空气中的男人,鼻尖一酸,强忍着情绪,郑重地点头:“陆先生,您放心,我会严格按照基金会的章程和您的意愿,继续运作下去。我们会帮助更多的孩子和家庭。”
陆寒琛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桌上那些文件,那里面是他多年来的心血,是他罪孽人生中唯一一点微弱的、试图赎罪的光。他缓慢地、清晰地交代着一些细节,关于资金的使用方向,关于几个长期资助项目的后续跟进,关于如何确保基金会的独立性和纯粹性。
他的思维依旧缜密,条理分明,仿佛在安排一项寻常的工作交接。只是那断断续续的语速和时而需要闭目凝神积蓄力量的姿态,无情地昭示着这并非寻常。
“所有……相关的法律文件,罗恩律师……都已经处理妥当。”他最后说道,目光落在埃琳娜脸上,带着一种托付重事般的沉重,“谢谢你们……这些年的付出。”
埃琳娜眼眶泛红,声音哽咽:“陆先生,您别这么说……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她知道,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如此正式地接受他的嘱托了。
陆寒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轻轻挥了挥手。埃琳娜会意,忍着心中的酸楚,默默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陆寒琛和周骁。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以及陆寒琛那压抑而艰难的呼吸声。
良久,陆寒琛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被冰雪覆盖的山峦上,那一片刺目的白,似乎映照着他空茫的内心。
“周骁,”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更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帮我……订一张去巴黎的机票。”
周骁的心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他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劝阻,在接触到陆寒琛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神时,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寒琛……”周骁的声音带着痛楚的颤抖,“你的身体……医生说过,绝对不能长途劳顿,巴黎的天气现在也更冷,你受不了的!这太危险了!”
他几乎是在哀求。他知道陆寒琛想去巴黎做什么,或者说,想去感受什么。那是一个燃烧殆尽之人,对生命最后一点微光的本能趋近,是一场飞蛾扑火般的奔赴。
陆寒琛缓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周骁因为焦急而涨红的脸上。他的嘴角极其微弱地牵动了一下,似乎想形成一个安抚的笑意,却终究没有成功。
“我知道……”他低声说,语气里没有波澜,只有认命般的坦然,“所以……是单程票。”
单程票。
这三个字像最终判决的钟声,在周骁耳边轰然炸响。他所有的劝阻、所有的道理,在这三个字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陆寒琛不是在商量,他是在告知一个他已经做好的、用残存生命作为赌注的决定。他清楚地知道此去的代价,并且,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代价。
周骁的嘴唇哆嗦着,他看着陆寒琛那双早已被病痛和岁月磨去了所有光彩,此刻却因为某个执念而泛起一丝微弱涟漪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化作了喉间的硬块和眼底的热意。
陆寒琛不再看他,重新将头转向窗外,望着那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方向,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飘忽而卑微的语气,轻轻说道:
“不求重逢……只求在同一个天空下,呼吸她呼吸过的空气。”
这句话,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地,却重得让周骁瞬间溃不成军,泪水夺眶而出。
他不求重逢,不敢奢望她的原谅,甚至不敢让她知道自己的存在。他只想在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尽可能地靠近那片有她的天空,感受她所在城市的脉搏,呼吸或许曾掠过她发梢的空气。这是他对自己十五年孤寂放逐、十五年痛苦悔恨的,唯一也是最后的慰藉,是支撑他踏上这趟死亡之旅的全部动力。
如此卑微,如此绝望,又如此……义无反顾。
周骁再也说不出任何反对的话。他了解陆寒琛,就像了解另一个自己。他知道,如果阻止他,等于掐灭他心中最后一点火气,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他用力抹去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好……我去订票。我陪你一起去。”
陆寒琛没有反对,也没有表示赞同,只是依旧静静地看着窗外,仿佛灵魂已经先于身体,飞越了千山万水,去往了那个他魂牵梦萦了十五年,却始终无法真正抵达的城市。
接下来的两天,陆寒琛异常平静。他配合地吃药,尽量多吃一点周骁精心准备的食物,虽然往往只是象征性的几口。他大多数时间依旧沉默,或是看着雪山发呆,或是摩挲着那个从不打开的旧檀木盒子。
出发的前一晚,他将那张泛黄的、画着三个黑色手牵小人影的儿童涂鸦,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贴身的衣服口袋里。那轻飘飘的纸张,仿佛承载了他一生的重量。
周骁默默地将必要的药物、氧气袋、以及陆寒琛少数几件随身物品收拾进一个轻便的行囊。每一个动作都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
窗外,夜色下的阿尔卑斯山静谧而威严,积雪在山巅反射着清冷的月光。
陆寒琛坐在轮椅上,望着那片他自我放逐了十五年,最终也将长眠于此的雪山,眼神复杂难辨。有解脱,有不舍,有深深的倦怠,也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这片风景了。
他要去巴黎了。
去完成他生命中,最后一场无声的、卑微的朝圣。
飞机起飞时,因特拉肯还在沉睡。陆寒琛靠在舷窗边,看着下方逐渐变小、被冰雪覆盖的小镇和山脉,眼神空洞,没有任何留恋。
他的目光,早已投向了云层的那一端,投向了那个叫做巴黎的方向。
那里,有他永失的星辰,和他无法言说、也无处安放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