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冬日,天空呈现出一种清澈的、近乎透明的蓝色,阳光慷慨地洒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仿佛特意为这个重要的日子而放晴。
近郊的花园别墅,此刻成了欢乐的海洋。彩带与气球在微风中轻扬,精心打理的花园里,白色长桌上铺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桌布,银质餐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空气中交织着烤肉的焦香、甜点的奶香、香槟气泡的清新,以及宾客们愉悦的谈笑声。
苏婉婷穿着一身优雅的香槟色及膝连衣裙,笑容明媚,周旋在宾客之间,从容得体。她偶尔与顾清风夫妇交谈几句,逗弄一下他们活泼可爱的小女儿;时而与事业上的伙伴艾米丽、莉莎举杯,接受她们对念念的祝贺;时而又被念念那几个年轻的同学围住,回答着关于剑桥和大学生活的趣事。她像一颗真正成熟的珍珠,温润、耀眼,掌控着全场的气氛,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微笑都散发着成功女性与幸福母亲交织的独特魅力。
念念无疑是今天绝对的主角。十八岁的青年,身姿挺拔,俊朗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既有接受祝贺的谦逊,也有对未来的笃定。他穿梭在宾客中,与教授认真探讨学术问题,与朋友轻松玩闹,偶尔回到母亲身边,母子相视一笑间,是无需言说的默契与深情。阳光落在他年轻飞扬的眉眼上,一切都充满了希望与光亮。
花园里,临时搭建的小型乐队演奏着轻快的爵士乐,孩子们在草地上追逐嬉戏,顾清风的小女儿咯咯笑着试图抓住一个飘走的气球。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构成了一幅完美到近乎不真实的幸福画卷。这是苏婉婷用十五年奋斗为儿子铺就的康庄大道,是他们彻底告别过去、拥抱新生的最好证明。
几乎是在同一片天空下,直线距离不过几公里的那个萧索公园里,却是另一个死寂的世界。
陆寒琛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长椅上,裹在厚重的衣物和毛毯里,像一尊正在逐渐失去温度的雕塑。周骁忧心忡忡地站在他身后,几次想劝他回去,都被他那固执的、投向远方的视线所阻止。
与别墅花园里的明媚阳光不同,公园里的阳光似乎都带着寒意,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厚重的孤寂。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灰败的蜡黄,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还执着地、贪婪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最后能量的决绝,死死盯着别墅的大致方向。
他听不见那里的音乐,闻不到那里的食物香气,看不到那里的欢声笑语。但他能想象。或者说,他强迫自己去想象。
想象着婉婷此刻一定光彩照人,像过去他记忆中那样明媚,却又多了岁月沉淀后的从容与强大。想象着念念,他的儿子,那个他只见过一面却刻骨铭心的少年,如今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在众人的簇拥下,笑容灿烂。
这想象,像一把双刃剑,既带给他一丝虚幻的、卑微的慰藉——他终究是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参与”了这场重要的庆典;同时又更深刻地凌迟着他早已麻木的心脏,提醒着他永恒的缺席与无法饶恕的过错。
他的手指,在厚厚的毛毯掩盖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紧紧攥着那张边缘已经磨损的、泛黄的儿童涂鸦。三个歪歪扭扭的、手牵着手的黑色小人。这是念念年幼时无意识的笔画,却是他陆寒琛关于“家”和“圆满”的全部幻想与终极致命的遗憾。那单薄的纸张,此刻仿佛重若千钧,承载着他一生的爱、悔、罪与罚。
掌心被指甲硌得生疼,但他毫无知觉。似乎只有这尖锐的触感,才能证明他还活着,还在进行着这场无望的守望。
别墅花园里,派对的气氛达到了高潮。众人起哄,让念念发表感言。青年略微有些羞涩,但依旧落落大方地站到了人群前方。他感谢了母亲的养育与支持,感谢了师长朋友的关爱,言语真诚,目光清澈,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阳光在他身上跳跃,仿佛为他加冕。
苏婉婷站在不远处,看着儿子,眼中闪烁着欣慰与骄傲的泪光。她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胸口。从派对开始不久,那里就隐隐有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感,像是一小片挥之不去的阴云,偶尔会让她感到一瞬间的恍惚。但她很快将这归因于情绪激动和忙碌带来的疲惫。
与此同时,公园长椅上,陆寒琛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像破旧的风箱,发出嗬嗬的声响。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让他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几乎要从轮椅上滑落。周骁立刻上前扶住他,慌忙拿出药瓶,手抖得几乎拧不开瓶盖。
陆寒琛艰难地吞下药片,咳得眼角渗出了生理性的泪水。他靠在周骁身上,虚弱得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视野开始模糊,耳边嗡嗡作响。
但在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和嘈杂声中,他仿佛产生了幻听——遥远的地方,似乎传来了隐约的、众人的欢呼声和掌声,还有念念清朗的、带着笑意的说话声……
是派对结束了吗?还是他的念念,正在接受众人的祝福?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重新抬起头,涣散的目光再次投向那个方向。嘴角,极其艰难地,试图向上牵动,想要形成一个祝福的、或是解脱的弧度。
别墅里,念念的感言结束了,他笑着接过朋友们递来的香槟,大家共同举杯,金色的液体在阳光下荡漾,映出一张张笑脸。
“为了念念的未来!”
“为了苏女士和念念!”
祝福声此起彼伏。
苏婉婷也举起了酒杯,笑容明媚,与众人一同庆贺。
而公园里,在那片被遗忘的角落,陆寒琛抬起的手,最终无力地垂落下去,轻轻搭在一直紧握的、藏着那张涂鸦的胸口。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片阳光灿烂、欢声笑语传来的方向,眼神里交织着无尽的痛楚、卑微的爱恋、深沉的悔恨,以及一丝……扭曲的、得知他们安好后的诡异平静。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仿佛终于完成了生命中最后一场,漫长而孤独的朝圣。
同一片巴黎的蓝天下,一边是极致的喧闹与幸福,生命如夏花般绚烂盛放;一边是极致的寂静与消亡,生命如秋叶般无声凋零。
阳光平等地照耀着两者,冷漠地见证着这人世间,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