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距离那个在巴黎律师事务所签署放弃继承权文件的下午,已经过去了一年。
春末夏初的阿尔卑斯山,冬雪早已消融,漫山遍野披上了浓淡不一的绿色新装,间或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空气清冽纯净,带着泥土和松针的芬芳,与巴黎的繁华喧嚣截然不同。
一列观景火车沿着蜿蜒的山脉缓慢爬升,车窗如同移动的画框,将一幅幅壮丽的山景纳入其中。念念独自一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沉静地投向窗外。
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少年沉淀许多。他即将步入大学,眉眼间的青涩进一步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内敛沉稳的气质。他穿着简单的深色外套和长裤,身边只有一个轻便的旅行包,不像是游客,更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带着明确的目的地。
火车最终在一个安静的小站台停下。念念提着行李下了车,站台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雪山峰顶的皑皑白雪,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这里,距离他当年偷偷脱离研学队伍寻来的那个小镇,并不遥远。但他此行的目的,并非旧地重游。
他换乘了一趟本地巴士,沿着盘山公路又行驶了一段,最终在一个岔路口下车。根据之前从莫里斯律师那里获得的、经过母亲默许的有限信息,他需要沿着这条僻静的小路,步行前往那个坐落在山腰、可以望见巴黎方向的墓园。
小路蜿蜒向上,两侧是高大的针叶林,投下斑驳的光影。周围极其安静,只能听到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以及自己脚下踩在松软泥土和碎石上的细微声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与世隔绝的宁静,甚至带着一丝肃穆。
他的心情,也如同这蜿蜒的山路,复杂而难以言喻。
一年前,他毅然放弃了那笔天文数字的遗产,与母亲一起,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了与那个男人在物质上的最后牵连。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放下,可以心无旁骛地走向属于自己的未来。
但随着大学开学日期的临近,一种莫名的、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着他来到了这里。不是缅怀,不是追悔,更像是一种……仪式。一场对血缘、对生命来源的,最后的确认与告别。
他需要亲眼看看,那个给予他生命,却带给他和母亲无尽痛苦,最终在孤独中死去的男人,最终的安息之地,究竟是什么样子。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眼前豁然开朗。一片被精心打理过的墓园出现在山坡之上,面向着西方,视野极其开阔。远处是层峦叠嶂的雪山和郁郁葱葱的山谷,更远方,天空与大地相接之处,理论上,应该就是巴黎的方向。
墓园里十分安静,只有风吹过墓碑间的声音。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却驱不散那股源自心底的微凉。
念念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墓碑排列得并不密集,每一块都独具特色,周围种植着低矮的常青植物。他没有费太多力气寻找,按照律师模糊的描述——“东南角,视野最开阔处”,他的目光很快就被吸引了过去。
在墓园最边缘的角落,一块简洁得近乎朴素的灰色花岗岩墓碑,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它的位置极其巧妙,仿佛是整个墓园伸向山谷的一个触角,前方再无任何遮挡,可以将远方的景色尽收眼底。
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冗长的墓志铭,甚至没有通常可见的、代表宗教信仰的符号。
只有一行冰冷的、深刻在石头上的字:
陆寒琛
1975年8月16日 -2024年9月18日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简洁,冰冷,空旷。就像那个男人最后十年的生命,以及他留下的那份没有任何情感表达的遗嘱。
念念的脚步在距离墓碑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目光落在那个名字上。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没有预想中的剧烈悲痛,也没有汹涌的恨意。只是一种非常奇异的、近乎虚无的平静。
这就是陆寒琛。
这就是他的生物学父亲。
这就是那个曾经在海市翻云覆雨,那个让母亲痛苦半生,那个在瑞士小镇开着一家小画廊默默守望,那个最终坐在巴黎公园长椅上悄然离世的……男人。
他的一生,似乎就被浓缩在了这短短的一行字里,埋葬在这异国他乡的冰冷石头之下。
念念没有靠近,也没有像其他扫墓者那样,献上鲜花或清理墓碑。他只是像一个偶然路过的旁观者,沉默地凝视着。
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深邃的眼眸。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
是母亲偶尔在深夜独自站在窗前的背影。
是小时候追问“爸爸在哪里”时,母亲瞬间黯淡又强撑笑意的眼神。
是瑞士小镇画廊里,那个男人递过牛奶时颤抖的手,和别过去微红的眼圈。
是那幅小画背后,那行几乎看不清的“致我永失的星辰”。
是律师事务所里,那份冰冷到极致的遗嘱文件。
是母亲握着他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需要他的钱来证明我们的价值”时,眼中闪耀的、无比骄傲的光芒。
所有的爱恨情仇,所有的亏欠与纠葛,所有的痛苦与释然,最终,都归于眼前这片死寂的沉默。
他和他,隔着生与死的距离,隔着十几年的陌生与隔阂,隔着母亲那道永不原谅的、坚不可摧的壁垒。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寻常父子的亲昵与温情,只有这无法选择的血缘,和这最终由死亡划上的、冰冷的句点。
站了不知多久,腿脚有些发麻。阳光偏移,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与墓碑的阴影部分重叠。
念念终于极其缓慢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所有积压的、复杂的情绪,都随着这口阿尔卑斯山清冷的空气,彻底置换出去。
然后,他缓缓地转过身。
没有鞠躬,没有叩拜,没有说任何话。
就像他来时一样安静,他准备离开。
就在他抬脚欲走的瞬间,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墓碑旁的土地。那里,除了偶尔被风吹来的落叶,空无一物。
他的脚步顿住了。
一种莫名的冲动,让他弯下腰,从旁边的小径边缘,捡起了一块不起眼的、带着阿尔卑斯山特有青灰色纹理的小石头。石头不大,刚好可以握在掌心,触手冰凉而粗糙。
他摩挲着这块石头,转身,再次面向那块孤寂的墓碑。
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走上前几步,俯身,将那块小小的、冰冷的阿尔卑斯山石,轻轻地、郑重地,放在了墓碑底座旁边,一个不显眼却也不会被轻易踢到的角落。
做完这个动作,他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块石头,和石头后面那个冰冷的名字。
这不算祭奠,更像是一种标记。标记他曾来过,标记这段复杂血缘关系的终结,标记一个少年对生命来源的、无声的确认,以及……最终的放手。
放下石头,也放下了所有与之相关的、沉重的过去。
他再次转身,这一次,步伐坚定而从容,再也没有回头。
沿着来时的小路下山,阿尔卑斯山的阳光重新变得温暖,山谷的风吹拂在脸上,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他一步一步,走向来时的巴士站,走向等待他的、通往大学、通往崭新未来的旅程。
身后的墓园,依旧安静。那块灰色的墓碑,依旧孤独地立在角落,眺望着遥远的、看不见的巴黎方向。
只是在它的脚下,多了一小块来自阿尔卑斯山的、沉默的石头。
仿佛一个无人知晓的印记,见证了一场没有眼泪的告别,和一次跨越生死的、最后的、安静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