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事务所会面结束后返回别墅的路上,车内一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默之中。窗外的巴黎街景流转,却丝毫无法驱散萦绕在母子二人心头的沉重。
那份冰冷的遗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人喘不过气。它代表的不仅仅是天文数字的财富,更是一段无法切割的过去,一种试图用物质来填补情感亏空的、近乎傲慢的赎罪方式。
回到家中,念念径直上了楼,关上了房门,没有像上次那样弹奏钢琴,只是需要绝对的安静来消化这接踵而至的、关于死亡与继承的冲击。苏婉婷则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望着花园里在阴沉天色下显得有些萧瑟的景致,目光深邃,久久未动。
她的内心,并非表面看上去那般波澜不惊。
陆寒琛这一手,几乎算准了她作为母亲的心理。将一切留给念念,再将她置于监督人的位置。她若接受,便意味着在未来的七年,甚至更久,她都无法彻底摆脱与他相关的这一切——他的财富,他的基金会,他留在世上的印记。这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与他的影子重新捆绑。
而她若拒绝……这庞大的遗产将何去何从?复杂的法律纠纷?还是最终便宜了那些虎视眈眈的远亲或资本巨鳄?这无疑会将念念卷入更麻烦的旋涡,也违背了基金会帮助儿童的初衷。
这是一个阴谋。用责任和道义,逼迫她接手。
但是,苏婉婷从来就不是一个会按照别人剧本行走的人,即使那个人已经死了。
几天后,又是一个清晨。阳光驱散了连日的阴霾,灿烂地照耀着花园,仿佛试图抹去所有不愉快的记忆。
苏婉婷敲响了念念的房门。
“进来。”念念的声音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只是眼底还残留着一丝疲惫。
苏婉婷推门进去,看到儿子正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大学申请的相关资料,但他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她走到他身边,没有迂回,直接切入了主题。
“念念,关于那份遗嘱,妈妈有些想法,想和你谈谈。”她的语气平和,带着商量的口吻,而非独断。
念念抬起头,看向母亲,眼神复杂。“妈,那笔钱……还有基金会……”
“我知道。”苏婉婷打断了他,声音清晰而坚定,“那是一笔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财富,也是一个沉重的负担。”
她拉过一把椅子,在儿子对面坐下,目光坦然地看着他:“首先,妈妈想明确告诉你我的决定。我打算代表你,拒绝继承这份遗产。”
尽管有所预感,但当母亲如此清晰地说出“拒绝”二字时,念念还是怔住了。拒绝?那可是……足以买下几个小国家的庞大资产!世人趋之若鹜的东西,母亲却说不要就不要?
“为……为什么?”他下意识地问出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并非贪图那些财富,只是这个决定太过惊世骇俗。
苏婉婷看着儿子眼中的震惊和疑惑,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念念,告诉妈妈,你想要那笔钱吗?抛开它庞大的数字,你内心,真的渴望拥有它吗?”
念念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回想起律师事务所里那份冰冷的文件,想起那个男人沉默的背影,想起瑞士小镇画廊里那杯温热的牛奶和那幅藏着“永失的星辰”的小画……
良久,他摇了摇头,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释然后的坚定:“不,妈妈。我不想要。”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了许多:“那不属于我。它太沉重了,带着……太多我无法理解,也不想背负的东西。拿到它,我感觉……感觉像是接受了某种施舍,或者,被一份我从未期待过的‘父爱’给买断了。”
苏婉婷的眼中掠过一丝欣慰。她的儿子,没有被这泼天的富贵迷住双眼,他有着超越年龄的清醒和对自身价值的认知。
“你说得对,念念。”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儿子微凉的手,她的掌心温暖而有力,“那笔钱,无论它有多少个零,都无法衡量你的人生,也无法弥补过去的缺失。它更像是一种标记,试图将我们和他,在物质上强行联系起来。”
她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
“但是,我们不需要。”
“我们不需要用他的钱,来证明我们活得很好。”
“我们不需要用继承他的遗产,来获得所谓的安全感或社会地位。”
“我们更不需要,让这笔带着悔恨和试图赎罪意味的金钱,来玷污我们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干净的生活和未来!”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敲打在念念的心上,也敲碎了那无形中试图笼罩下来的、名为“遗产”的枷锁。
他看着母亲,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和骄傲,胸腔中那股因为巨额遗产而带来的憋闷感,竟奇迹般地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一种与母亲并肩而立的、精神上的共鸣。
“妈妈……”他喃喃道,眼眶有些发热,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被理解、被支持,以及共同做出这个惊世骇俗决定所带来的激动。
“可是,”念念很快冷静下来,想到了现实问题,“如果我们拒绝,这些钱和基金会怎么办?会不会引发很多法律麻烦?还有……那些原本可能被基金会帮助的人……”
苏婉婷赞赏地看着儿子,他考虑得很周全。她点了点头,说道:“这就是妈妈要和你谈的第二点。我们拒绝以个人名义继承,但这笔财富,尤其是‘寒念基金会’,不应该因为我们的拒绝而停滞或落入不善之人的手中。”
她早已深思熟虑:“我的想法是,我们签署文件,放弃个人继承权,但同时提议,将陆寒琛留下的所有个人资产全部并注入‘寒念基金会’,扩大其本金和运营规模。基金会本身由专业团队管理,有其成熟的运作模式和监督机制,可以确保这笔钱继续用于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儿童和家庭。”
她顿了顿,看着儿子的眼睛:“这样做,既彻底划清了我们与这笔遗产的个人界限,保持了精神和物质的独立,又让这笔巨大的财富,能够以一种相对积极的方式延续下去,发挥它应有的社会价值。这,或许也是它最好的归宿。”
念念的眼睛亮了起来。母亲的这个方案,完美地解决了所有问题!既坚守了原则,又没有因噎废食,反而让那笔冰冷的财富,有了温暖的去处。
“我同意!妈妈,这个办法太好了!”他几乎是立刻表态,脸上多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焕发出一种明亮的光彩。
苏婉婷看着儿子重展笑颜,心中最后一丝顾虑也消失了。她微笑着,用力握了握儿子的手:“那我们就这么决定。”
做出决定后,行动变得迅速而高效。
苏婉婷立刻召集了自己的律师团队,将她和念念的共同决定告知对方,并要求他们起草正式的法律文件,明确表示放弃苏念对陆寒琛先生遗产的个人继承权,同时附议将所有可变现资产注入“寒念基金会”的提议。
几天后,还是在那个冰冷的律师事务所会议室。
莫里斯律师看着苏婉婷推过来的、代表着放弃天文数字财富的法律文件,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他从业数十年,见过无数为遗产争得头破血流的案例,却从未见过有人如此干脆利落地、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放弃这样一笔足以建立王朝的财富。
“苏……苏女士,苏念先生,你们……确定要签署这份文件?”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涉及到极其庞大的资产,我建议你们……”
“我们非常确定。”苏婉婷打断了他,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已经充分知晓其内容及后果,并在此基础上做出了一致决定。请按照我们的意愿处理。”
她的目光扫过莫里斯律师和他身旁同样一脸愕然的助理,最后落在自己儿子身上。念念对她回以一个坚定而支持的眼神。
苏婉婷拿起笔,在放弃继承权的文件上,流畅而坚定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作为法定监护人。随后,念念也拿起笔,在那份决定他放弃成为世界顶级富豪之一的文件上,签下了“苏念”两个字。少年的笔迹还带着些许青涩,却异常决绝。
放下笔的那一刻,念念感觉到的不是失去,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灵魂上的轻盈。仿佛卸下了一个自出生起就无形背负着的、沉重的十字架。
莫里斯律师看着签好字的文件,久久无言。他最终只能深吸一口气,职业素养让他迅速调整好表情:“……好的,苏女士,苏念先生。文件我们会正式提交。关于将资产注入基金会的提议,我们也会一并转达给基金会理事会,这需要经过他们的审议和复杂的法律程序,但我个人表示……敬佩。”
他的最后两个字,说得格外郑重。
离开律师事务所,再次走在巴黎的街道上。阳光明媚,天空湛蓝,与前次的阴雨绵绵形成了鲜明对比。
苏婉婷和念念并肩而行,谁都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无声的、紧密的默契在母子之间流淌。
走了很长一段路,念念忽然停下脚步,转头看向母亲,阳光下,他的眼睛像被水洗过的星辰,清澈而明亮。
“妈妈,”他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深深的认同,“你说得对。我们不需要他的钱来证明我们的价值。”
苏婉婷看着儿子,看着他眼中那份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骄傲与独立,脸上缓缓绽开一个真正舒心而温暖的笑容。她伸出手,理了理儿子被风吹得微乱的头发。
“我们的价值,由我们自己创造。”她柔声道,目光望向远处塞纳河波光粼粼的水面,充满了对未来的笃定与平和。
精神的独立与自由,远比任何冰冷的财富,都更加珍贵。他们用一次惊世骇俗的拒绝,完成了与过去最彻底的告别,也守护了属于他们自己的、干净而骄傲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