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霜染层林。自那日长乐门外烟尘散尽,铁骑东去,洛阳城的天空仿佛都高阔了几分,也寂寥了几分。
然而,这座帝国的都城并未因主宰者的离去而陷入停滞或混乱,相反,它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精密而高效的节奏,继续着它的运转,甚至比以往更加井然有序,透着一股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这权威的中心,不在紫宸殿,而在两仪殿西侧的偏殿。
这里原本是皇帝召见近臣、处理急务之所,陈设简雅,光线充足。
如今,殿内布置稍作改动。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居于正中,案上整齐垒放着来自各部、各道、乃至前线的奏报文书,墨、砚、笔、纸、朱砂,一应俱全,摆放得一丝不苟。
书案一侧,设有一张较小的条案,是书记官和轮值中书舍人的位置。殿内不设座椅,唯有书案后那张铺着明黄锦垫的宽大扶手椅,以及下首两侧为数不多的几个绣墩,供被召见的重臣暂坐。
每日卯时三刻,晨光初透窗棂,武媚娘的身影便会准时出现在偏殿门口。
她不再穿着那些繁复华丽的宫装,常服也以深青、墨绿、绛紫等沉稳颜色为主,式样简洁,便于行动。长发永远梳成一丝不苟的高髻,以简单的金玉簪钗固定,绝无多余缀饰。
武媚娘脸上薄施脂粉,恰到好处地遮掩了因夙兴夜寐而不可避免的倦色,只余下一双沉静如深潭、锐利如寒星的眼眸,顾盼之间,自有慑人气度。
她步入殿中,值守的宫女宦官无声跪拜,她略一颔首,径直走向书案。
早已等候在此的轮值中书舍人、书记官,以及数名负责传递文书的内侍省太监,立刻屏息凝神。
慕容婉如影随形,侍立在她身侧稍后的位置,手中永远拿着记录特殊事项的簿册和随时备用的笔墨。
一日之始,从阅读昨夜送达的紧急奏报和察事厅的晨间简报开始。
武媚娘阅读的速度极快,目光如电,扫过字里行间。时而提笔在文书的空白处批注数字,时而低声询问侍立的中书舍人相关背景,时而对慕容婉吩咐一两句。
她的声音始终平稳清晰,不带多余情绪,却让听者不由自主地绷紧神经。
辰时,正式听政。并非大朝会,而是轮流召见六部主官、九寺卿、御史台、乃至重要州府的进奏使,当面听取禀报,做出批示。
她问的问题往往直指要害,对各部门的职责范围、正在办理的事务、遇到的困难、相关数据,似乎都了如指掌。
户部尚书裴炎禀报今岁江淮秋粮征收进度,她能在对方话音刚落时,指出其中某个数字与上月预估、以及当地往年常例的细微出入,并追问原因。
工部尚书汇报黄河几处险工加固情况,她能随口说出所需石料、民夫的大致数目,并提醒注意即将到来的秋汛。
兵部侍郎呈递前线转运军需清单,她扫一眼,便能指出其中几样物资调配的路线可以优化,以节省时间和损耗。
她批阅奏章时,常常一边听着臣工的奏对,一边运笔如飞。朱砂小楷,或准或驳,或询或饬,字迹清峻有力,意见明确果决。
偶有臣工奏事时语焉不详,或试图以虚言搪塞,她会抬起头,目光淡淡地扫过去,不必疾言厉色,便足以让对方冷汗涔涔,连忙补全或请罪。
效率之高,令许多习惯了往日朝堂繁文缛节、议事拖沓的官员,既感压力,又暗自心惊。
新政的推行,并未因李贞出征而有丝毫停滞,反而在武媚娘的主持下,更显雷厉风行。
清查田亩、整顿府兵、改革科举的政令,一道道自两仪殿偏殿发出,通过完善的驿传系统,迅速抵达帝国每一个角落。她通过察事厅那无孔不入的信息网络,严密监控着政令的执行情况。
哪里有了阻力,哪里出了纰漏,哪里有人阳奉阴违,往往消息刚传到地方,她要求彻查或督办的指令,甚至后续的处置意见,就已经紧随而至。
数起试图挑战新政权威的事件,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灭。河南道一位刺史,自恃出身名门,对新政清查田亩敷衍了事,暗中庇护当地豪强。
武媚娘接到密报,未经过渡,直接下令罢黜其职,锁拿进京,交刑部审讯,其空缺由一位在地方颇有政声、支持新政的寒门刺史接任。
河北道一处折冲府都尉,借整顿之机排除异己,克扣军饷,引发营啸。
武媚娘接到军报,即刻下令将该都尉就地免职,押送京师,同时擢升在平乱中表现出色、安抚士卒有功的一名果毅都尉接掌,并拨发特支银两犒赏安抚,迅速平息事态。处置果断,赏罚分明,毫不拖泥带水。
朝堂之上,起初并非没有异动。
一些自恃资历老、出身高的官员,见李贞远在辽东,便觉得有机可乘,或对新政执行敷衍,或对武媚娘“妇人监国”心怀轻视,暗中串联,蠢蠢欲动。
这一日,轮到几位年高德劭、却多在闲职的老臣奏事。其中以门下省前侍中、已致仕但仍挂有太子少师虚衔的韦巨源为首。
韦巨源须发皆白,手持象牙笏,颤巍巍出列,并未奏具体事务,而是先颂扬了一番皇帝天资聪颖、近来学业有进,然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恳切”:
“王妃娘娘代摄国政,夙夜匪懈,老臣等感佩于心。然,老臣近日读书,常思古训。《尚书》有云:‘牝鸡之晨,惟家之索。’
《诗经》亦讽‘妇有长舌,维厉之阶’。非是老臣迂腐,实是祖宗之法,不可轻废。陛下虽幼冲,然天日之表,聪慧仁孝。
娘娘既为陛下婶母,当以辅佐圣学、肃清宫闱为要。如今娘娘日理万机,总揽朝政,虽出于公心,然恐非长久之计,易使阴阳失序,朝野非议。
老臣愚见,不若渐次还政于陛下,娘娘从旁佐之,如此既全君臣之礼,亦合祖宗家法,可保江山永固,社稷长安啊!”
他这番话说得迂回,但核心意思明确:你一个女人,长久掌权不合规矩,该把权力逐步还给小皇帝了。殿中不少官员神色微动,有的低头,有的暗中观察武媚娘的反应。
武媚娘放下手中的朱笔,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韦巨源,又扫过另外几名微微颔首、表示附和的老臣。殿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韦公忧心国本,引经据典,用心良苦。”武媚娘的声音响起,不高不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然,韦公可知,此刻辽东将士正在冰天雪地中与敌搏杀,浴血奋战?
可知河北、河南清查田亩,正与豪强酷吏角力,步履维艰?可知江淮漕运,关系京师百万军民口粮,一刻不容有失?可知西北边陲,吐蕃、突厥虎视眈眈,需日夜惕厉?”
她每问一句,韦巨源等人的脸色便白上一分。
“王爷亲征前,将国事暂托于我,乃是信任,亦是责任。我武媚娘受先帝遗泽,嫁入天家,便与这大唐江山休戚与共!
值此国家多事之秋,内外交困之际,我但知尽心竭力,保境安民,推行新政,巩固国本,以不负王爷所托,不负天下所望!”
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目光骤然变得锐利如刀,直刺韦巨源,“至于什么‘牝鸡司晨’、‘妇有长舌’的古训,岂不闻‘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若拘泥于陈腐之言,坐视国事糜烂,才是真正愧对祖宗,愧对天下!”
她不再看韦巨源,而是对侍立一旁的慕容婉微微颔首。
慕容婉上前一步,从袖中取出几份文书,当众展开,朗声道:“韦巨源之孙韦斌,现任洛阳县尉,去岁借修缮河工之名,虚报款项,贪污钱粮计一千二百贯,证据在此。
其侄韦谅,在汴州利用家族影响力,强买民田四百亩,致三户百姓流离失所,状纸在此。
另,光禄寺少卿张蕴(附和老臣之一),其家奴在长安西市欺行霸市,殴伤商贩,事后以财贿官,平息事端,苦主供词在此。
御史周汾(另一附和者),与江南盐商往来密切,收受厚礼,为其走私私盐提供方便,往来书信在此。”
一份份证据,清晰确凿,念得殿中鸦雀无声。韦巨源等人面如土色,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他们没想到,武媚娘手中竟然掌握了他们家族子弟如此确凿的罪证!而且在此刻,当众抛出!
武媚娘站起身,走到御阶边缘,居高临下,目光冷冷扫过那几名面无人色的老臣,声音如同寒冰砸落金砖:
“尔等口口声声祖宗家法,礼义廉耻。却纵容子弟亲属,贪赃枉法,欺凌百姓,行此鼠窃狗偷之事!
此刻国难当头,不思为君分忧,为民请命,反而在此大放厥词,以古非今,试图乱我朝纲,阻我新政!尔等扪心自问,可对得起朝廷俸禄?可对得起身上这身朱紫?”
她猛地一挥袖,指向殿外:“此刻,谁若再敢以一己之私,妄言乱政,动摇国本——这便是下场!
韦巨源、张蕴、周汾,革去所有官职爵禄,交由三司,依律严审其家族不法!其余附和者,罚俸一年,闭门思过!”
“王妃娘娘开恩!老臣昏聩!老臣知罪!” 韦巨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老泪纵横。张蕴、周汾也瘫软在地,连连叩首求饶。
武媚娘不再看他们,转身走回书案后,重新坐下,仿佛刚才那雷霆一击并非出自她手。她提起朱笔,蘸了蘸墨,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拖下去。下一个。”
经此一事,朝中所有暗流与不服,瞬间被涤荡一空。再无人敢质疑武媚娘监国的权威与能力。
群臣奏对时,无不加倍谨慎,敬畏之心,日甚一日。
宫中行走,凡遇王妃仪仗,无论品级,皆需退避道旁,垂首肃立,其威仪之盛,甚至隐约超过了李贞在时。
前线战报,通过特殊的信使渠道,每日准时送入两仪殿偏殿。薛仁贵、程务挺所部连战连捷,李贞坐镇中军,指挥若定,已逐步扭转战局,开始反攻。
武媚娘每日第一件事,便是阅读这些战报。她会仔细查看伤亡数字、缴获清单、敌我态势图,然后与慕容婉及兵部官员商议,调整后方支援的力度与方向。
她为前线筹措的军需物资,不仅总能提前足额送达指定地点,甚至几次在李贞的战报提及某些特殊需求之前,相应的物资就已经在运送途中。
她对战局的敏感与对后勤的精准把握,令前线的将领也暗自惊叹。
这一日,慕容婉在汇报完日常监察事务后,迟疑了一下,低声道:
“娘娘,近日有几位官员,通过内侍省或直接向立政殿进献物品,其中……夹杂了几份声称是地方出现的‘祥瑞’之兆的图文,有白鹿现于终南山,有嘉禾生于洛水畔,言辞间,颇有……称颂娘娘德化之意。”
她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分明。进献“祥瑞”,历来是臣下向君王示好、歌功颂德的一种特殊方式。
武媚娘正在批阅一份关于漕运的奏章,闻言笔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继续书写,头也未抬,声音平淡无波:“哪些官员?”
慕容婉报了几个名字,皆是地方刺史或朝中中等官员,平日不算显眼,也非李贞或武媚娘的核心班底。
“东西收下,记录在案。回复他们,用心任事,为国分忧,便是最大的‘祥瑞’。此类虚妄之言,不必再提。” 武媚娘淡淡道,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 慕容婉应下,心中却明了,娘娘对此等逾越之举,并不喜悦,甚至隐含警惕。
又过了数日,前线传来李贞亲笔的捷报家书。信中详细描述了近日一场关键战役的胜利,唐军大破渊盖苏文与倭国联军主力,斩首数万,俘获无数,倭国水师亦遭重创,退守海岛。
渊盖苏文率残部遁入白山黑水之间,已难成气候。半岛战事,大局已定。
信中文字,一如既往地简洁有力,洋溢着胜利的豪情与对将士的褒奖。
只是在信末,李贞提及不日将安排受降、善后事宜,并提及“待诸事稍定,便即班师”时,笔锋似乎略有凝滞。
那语气在胜利的喜悦之余,似乎隐隐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意味,仿佛凯旋在即,却并非全然轻松。
武媚娘将这封捷报反复看了数遍,指尖轻轻抚过“班师”二字,良久,才将信笺仔细折好,放入一个专用的紫檀木匣中。那匣中,已存放了厚厚一叠来自前线的书信。
捷报以最快的速度通告朝野。
霎时间,洛阳城沸腾了!街头巷尾,酒肆茶楼,人人奔走相告,欢欣鼓舞。摄政王亲征,果然马到功成!困扰帝国多年的东北边患,即将彻底平定!
倭国跨海来犯,亦遭迎头痛击!大唐国威,赫赫扬于四海!
次日大朝,紫宸殿内一片喜气。武媚娘身着正式的王妃朝服,端坐于御阶之侧特设的座位上,接受百官朝贺。小皇帝李孝也显得格外精神,小脸兴奋得发红。
“臣等恭贺王妃娘娘!恭贺摄政王殿下!天兵所向,逆虏披靡!此乃陛下洪福,朝廷威德,亦是娘娘坐镇中枢、运筹帷幄之功!” 裴炎率先出列,声音洪亮,满面红光。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 群臣齐声附和,声震殿瓦。许多官员是真心为这场大胜感到高兴,亦有不少人,望向御阶上那个沉静女子的目光,充满了更深的敬畏与折服。
王爷在前方摧城拔寨,娘娘在后方稳定朝局、保障供给,配合无间,方有此不世之功!这位王妃的能力与手段,经此一事,已无人可及。
武媚娘脸上带着得体的、欣慰的笑容,微微颔首,接受着百官的朝贺。她的话语简洁而有力,褒奖前方将士,抚慰朝臣,安排庆功及善后事宜,条理分明。
阳光透过高高的窗棂,洒在她雍容华贵的朝服和明媚的容颜上,熠熠生辉,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端坐于荣耀巅峰,接受着山呼海啸般的称颂,武媚娘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极快、极淡的,难以言喻的寂寥与深沉。
那寂寥,并非来自眼前的喧嚣,而仿佛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那深沉,则像是静水深流,表面平静,内里却蕴藏着无人能知的旋涡。
喧嚣终会散去。盛大的朝贺结束后,武媚娘如常返回两仪殿偏殿,处理完今日必须决断的几件政务,直到宫灯初上,才起驾回立政殿。
她没有传膳,只让宫人备了清淡的粥点和几样小菜,独自在寝殿外间用了。随后,她屏退了所有侍从,只留慕容婉在殿外值守。
寝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武媚娘卸去沉重的朝服冠冕,换上一身素白的软绸寝衣,乌发披散下来,衬得面容在昏黄灯光下,少了几分日间的威仪,多了些柔和的轮廓,却也显出了清晰的疲惫。
她走到临窗的软榻边,那里放着她白日带回的那个紫檀木匣。
她打开匣子,取出最上面那封最新的捷报家书,却没有展开,只是轻轻地、反复地摩挲着信封上李贞那力透纸背的字迹。指尖传来纸张粗糙而熟悉的触感。
窗外,洛阳城的夜空被庆祝的灯火映得微红,隐约还能听到远处街市传来的、经久不息的欢呼与爆竹声。那是属于胜利的喧嚣,属于帝国的狂欢。
而殿内,只有她一人,一灯,一纸信。
许久,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一片喜庆的暖红,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灯火与夜空,投向了极远的东方。
那里,是冰天雪地的战场,是即将凯旋的大军,是……那个与她并肩走过无数风雨、却又似乎渐渐隔了些什么的男人。
她红唇微启,极轻、极低地,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问着虚空中的某个存在,喃喃道:
“快要……回来了么?”
武媚娘的声音飘散在寂静的殿宇中,很快便被窗外隐约的喧闹彻底吞没,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只有那盏孤灯,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摇曳而模糊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