渎神事件后的第五天,夜色如墨,浸透了天都的每一寸砖瓦。
上官琼的府邸却灯火通明,仆人们正手脚麻利地为她打点行装,气氛压抑而肃静。与外界的紧张不同,静室之内,只有上官琼一人。
她没有穿那身象征着律法与秩序的银甲,只着一身素白长衣,盘膝而坐。面前横放着她那柄陪伴了数百年的【律法之枪】。
枪身如一泓秋水,静谧无声。她取过一方素绢,专注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指尖划过枪身上一处不起眼的刻痕,动作微微一顿。
那是她少年时,在静思崖上,于方老的监督下第一次完整使出枪法后,自己偷偷刻下的。那时,方老告诫她,枪是守护的延伸,而非权力的象征。握住它,就要承担起守护弱小的职责。
曾几何-时,这些回忆是温暖她道心的火种。但此刻,它们只带来一种沉重的、仿佛要与整个过去告别的仪式感。她不是在缅怀,而是在剥离。
“统帅。”
静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名神机司的老匠人躬身而入,他身后,两名力士抬着一座人形的甲胄架。
架子上,是一套通体流淌着金色神辉的崭新战甲。
“您定制的战甲,已经完成了最后的调试。”匠人恭敬地说道。
这套战甲由极为稀有的“信仰真金”锻造,其上流淌的不是灵气,而是经过千锤百炼的、最纯粹的律法之力。最引人注目的,是它胸口的位置,那里没有镌刻东极天宫那温和的草木徽记,而是一枚由劫极天葬亲赐的、代表“最高追猎权限”的黑色利剑徽章,锋锐,冰冷。
上官琼起身,在仆人的服侍下,一片片地穿上战甲。
当最后一片甲叶扣合的瞬间,她感受到一股纯粹到极致的、冰冷的“律法”之力,顺着甲胄的符文脉络,与她的神魂紧密相连。那股力量像一道冰墙,将她心中残存的个人情感、迷惘与杂念,进一步向内压缩、封存。
她走到巨大的青铜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神威凛凛,宛如天神下凡,但眼神却无比陌生的自己,心中竟真的再无一丝波澜。
她走出静室,准备前往集结点。
府邸门口,几道身影已在等候。为首之人身形挺拔,面容方正,正是她在东极天宫时的挚友,李将军。
李将军的目光落在她全新的金色战甲与那枚刺眼的黑色利剑徽章上,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
“琼,你真的决定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痛心,“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任命,背弃我们……背弃长生天尊对你的栽培?”
上官琼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以及他身后几位昔日的同僚,语气客气得近乎疏离:“我没有背弃任何人。我只是在履行一名律法修士的职责。”
她顿了顿,补充道:“此去,或生或死,都与东极天宫无关。”
这番话像一把无形的刀,彻底斩断了过往的情分。
“可那是个疯子!你此去……”李将军还想再劝。
“道不同。”上官琼直接打断了他,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起伏,“李将军,保重。”
说完,她不再看他们一眼,挺直的背脊如同一杆出鞘的枪,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金色的甲叶碰撞,发出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李将军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无力地垂下,望着她决绝的背影,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知道,从今天起,伪天庭最耀眼的新星,已经与他们分道扬镳,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燃烧自己的不归路。
天都,中枢浮空港。
上官琼抵达时,她的三支卫队早已集结完毕,军容严整,杀气冲霄。
而在港口最显赫的位置,一艘庞大如山峦的钢铁巨兽,正静静地悬浮着。舰身呈锐利的流线型,通体漆黑,铭刻着无数复杂的阵纹,正是她专属的旗舰级追猎舰——【天罚之眼】号。
上官琼登上舰桥。
巨大的水晶舷窗外,是伪天庭璀璨如星河的夜景。她没有看这些繁华,而是死死盯着面前星图中央,那个不断闪烁的、代表着“傻笑月亮”信标的红色光点。
她的副官,林锐,快步走上前来,递上一份刚刚汇总的情报。
“统帅,根据信标最新的移动轨迹,我们预测,目标下一个可能出现的区域是‘万兽腐海’一带。”
上官琼接过情报玉简,神识一扫而过,随即淡淡地说道:
“传我命令,全舰启动,目标,万兽腐海。”
她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他的影子。”
渎神事件第六天,凌晨。
【天罚之眼】号的核心引擎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宛如一头沉睡的太古巨兽缓缓苏醒。庞大的舰身无声地驶离港口,其舰首尖锐的撞角,如一柄黑色的裁纸刀,轻易划破了天都永恒不变的金色神光。
这一刻,天都内无数座悬浮的府邸中,一道道或强或弱的神识,都投向了这艘代表天尊意志的战争兵器。
有人幸灾乐祸,期待着那搅乱秩序的疯子被碾成齑粉。
有人忧心忡忡,担忧上官琼此去会折损天庭的威严。
更多的人,只是漠不关心。在永恒的末日阴影下,一个疯子的死活,与他们并无不同。
最高处,劫极天宫。
议事殿的露台上,劫极天葬那被黑色帝袍包裹的身影凭栏而立。他静静地看着【天罚之眼】号化作一个微不可察的光点,最终消失在翻涌的云海尽头,深邃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无人知晓这位绝望的暴君在想些什么。
【天罚之眼】号的舰桥之内,上官琼同样站在巨大的水晶舷窗前,俯瞰着下方飞速倒退的、如同棋盘般规整的天都。
她知道,自己此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她缓缓举起戴着金色臂铠的手,一枚小小的、用红线穿着的护身符从她掌心滑落。那护身符的木料早已因岁月而失去光泽,是她很小的时候,家人在乡下的小庙里为她求来的。
护身符在离开她指尖的瞬间,便被舰桥内无处不在的强大法则领域,悄无声息地分解成了最原始的尘埃,连一丝飞灰都未曾留下。
这是她,与名为“上官琼”的那个女人的过去,最后的告别。
从此,世上再无上官琼。
只有天庭之剑。
她的眼神中,最后一丝因回忆而泛起的迷惘,被冰冷刺骨的杀意彻底取代。那双眸子变得纯粹、坚定,如同一件被精心打磨、只为杀戮而存在的完美兵器。
“加速。”她轻声命令。
舰船尾部喷射出璀璨的光焰,在突破音障的爆鸣中,于漆黑的天际划出一道决绝的金色轨迹,刺破黑暗,朝着“傻笑月亮”信标所指引的方向,一往无前。
……
数日后,万里之外,万兽腐海边缘。
与天都的压抑肃杀截然不同,这里山清水秀,阳光明媚。
一道巨大的瀑布如银河倒挂,砸在下方的深潭里,溅起漫天水雾。水雾之中,李牧赤着上身,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块被晒得温热的大青石上,舒服得直哼哼。
经过数日的休养,他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大半。
不远处,李岁正蹲在火堆旁,冷静而专注地烤着一条刚从水里叉上来的、足有半人高的大肥鱼,金黄的油脂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哎,副统帅,”李牧翘着二郎腿,哼着自己编的跑调小曲,“我跟你说,这烤鱼的精髓,就在于出锅前那一把翠绿的葱花……”
“是吗?”
李岁的声音带着一丝天真的好奇。
“对啊!葱花是灵魂!”
“哦,灵魂。”李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然后,在李牧惊恐的注视下,她小心翼翼地从旁边摘了一朵颜色鲜艳、长相妖娆的毒蘑菇,兴高采烈地掰碎了,往烤鱼上均匀地撒了上去。
“统帅,你看!更漂亮的灵魂!”
“我的鱼!”李牧一个鲤鱼打挺,眼疾手快地从火堆上抢过烤鱼,一阵手忙脚乱地拍掉上面的蘑菇碎屑,满脸无奈,“副统帅,这是战略物资,不能乱来。”
李岁不满地鼓起嘴,似乎对李牧破坏她艺术创作的行为很不高兴。她看了一眼烤鱼,又看了一眼李牧,最后被一只路过的蓝色蝴蝶吸引了注意力,咯咯笑着追了过去。
李牧看着她天真烂漫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一片岁月静好。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足以颠覆他命运的、由整个伪天庭发动的风暴,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他席卷而来。
瀑布上空,极高的云层之上。
一只肉眼根本无法看见的、完全由法则构成的“神眼鹰”,正无声地盘旋。它那冰冷的晶石眼眸,穿透了云层与水雾,将下方那悠闲惬意的一幕,清晰地锁定。
在鹰的视野中,一个代表着追踪目标的红色光圈,与瀑布下那个正在晒太阳的少年身影,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信号,跨越万里,被瞬间传回。
【天罚之眼】号,舰桥。
上官琼面前巨大的星图上,一个清晰的画面浮现出来。她看着画面中那个对危机一无所知,还在为一条烤鱼而忙活的少年,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如同捕食者般的弧度。
她平静地抬起手,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锁定目标。全舰进入潜行模式,准备降维打击。”
她的声音在死寂的舰桥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
“这场游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