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五日,上午八点。
林枫的办公桌上摊开着一封手写信,信纸已经有些发皱,看得出被反复阅读过。字迹工整但略显稚嫩,写信人应该是个老人。
“尊敬的林书记:我是黄浦区金陵东路街道‘福兴里’的居民,今年七十三岁了。在这个弄堂里住了五十年,看着它从热闹到破败。屋顶漏雨、墙面开裂、电线老化,一到下雨天屋里就积水。儿女劝我搬走,可我舍不得这里的人情味。听说您是新来的书记,能不能来看看我们这里?我们不求拆迁发财,只希望能把房子修得安全些、住得舒服些……”
信的末尾,署着“老居民 周福生”,还留了一个电话号码。
林枫拿起电话,犹豫了一下,又放下。他对坐在对面的陈建说:“查一下这个地址,福兴里在什么位置?属于哪个区的旧改范围?”
陈建迅速在电脑上查询:“林书记,福兴里位于黄浦区金陵东路,是一片石库门建筑,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目前不属于已立项的旧改项目,但列入了‘十四五’期间保护性修缮计划。”
“保护性修缮?”林枫皱眉,“计划什么时候启动?”
“计划是2025年启动,但资金还没落实。”陈建调出相关文件,“像福兴里这样的历史风貌保护街坊,全市有四十多处,修缮成本高,推进缓慢。”
林枫站起身:“通知办公厅,调整今天上午的日程。我们去福兴里看看。”
“林书记,上午原定听取公安局的工作汇报……”陈建提醒道。
“请公安局长下午来。现在,我们出发。”
九点十分,两辆车停在金陵东路附近。林枫让司机停在街口,自己和陈建步行进入弄堂。
四月的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在石板路上,斑驳的光影随着微风晃动。弄堂很窄,两侧是典型的石库门建筑,清水砖墙、乌漆大门、雕花门楣,虽然陈旧,但依稀可见当年的精致。只是许多墙壁已经开裂,墙皮脱落,木窗腐朽,晾衣杆像蛛网般在头顶交错。
几个老人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晒太阳,看到陌生面孔,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老人家,请问周福生家在哪里?”林枫弯下腰,温和地问道。
一个戴老花镜的老人抬起头:“找老周啊?往里走,第三排,东头第一家,门牌号是17号。你们是……?”
“我们是市里来的,想了解了解这里的情况。”林枫没有透露身份。
老人上下打量了他们几眼:“又是来调查的吧?调查多少次了,也没见修。”语气里带着无奈。
林枫心里一紧,继续往里走。弄堂深处更加破败,有的地方墙角长着青苔,有的屋檐瓦片残缺,电线像蜘蛛网般缠绕。空气中有股潮湿的霉味。
来到17号门口,林枫敲了敲那扇斑驳的木门。门开了,一个头发花白、背微驼的老人探出头来。
“请问是周福生老先生吗?”林枫问。
“我是,你们是……?”
“周老您好,我是市委的工作人员,姓林。”林枫伸出手,“收到了您的信,特地来看看。”
周福生愣了几秒,随即激动起来:“您、您就是林书记?快请进!快请进!”
屋子很小,大约只有十五平米,被隔成前后两间。前间是客厅兼餐厅,摆着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一个老旧碗柜;后间是卧室,隐约可见一张床。屋顶有漏水的痕迹,墙上的水渍像地图般蔓延。电线从墙壁上穿过,插线板上插满了各种电器,看起来很不安全。
“林书记,您坐,我给您倒水。”周福生有些手忙脚乱。
“周老,您别忙,我们就是来聊聊。”林枫在椅子上坐下,“这房子住了多少年了?”
“整整五十年。”周福生也坐下,叹了口气,“1968年搬进来的,那时候我才二十三岁。儿子在这里出生、长大,现在孙子都上大学了。”
“房子是什么时候开始出问题的?”
“十年前就开始漏雨了。”周福生指着屋顶,“找房管所修过几次,都是治标不治本。墙面开裂也有五六年了,去年地震时裂缝更大了。”他顿了顿,“最麻烦的是电路,老是跳闸,有一次还差点起火。”
陈建拿出笔记本记录着,同时用手机拍摄了房屋的状况。
“您写信说,儿女劝您搬走?”林枫问。
“是啊,儿子在浦东买了新房,让我过去住。”周福生摇头,“可我不想去。这里虽然破,但住了几十年,邻居都熟悉。王奶奶会给我送自己包的粽子,李师傅会帮我修收音机,小张夫妻出门时会帮我带菜……这种人情味,新小区里没有。”
他看向窗外:“再说,这里是石库门,是中海的历史。我听说这些房子要保护,不能拆。可保护也得让人住得下去啊!”
林枫沉默了片刻:“周老,您知不知道,像您这样的房子,这条弄堂里还有多少户?”
“整条福兴里,七十二户人家。”周福生如数家珍,“其中三十多户是老人,像我这样的独居老人有八个。年轻人大多搬走了,把房子租出去。租客换得勤,邻居都不认识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周伯伯,今天的菜我帮您买回来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提着菜篮进来,看到屋里有人,愣了一下。
“刘阿姨,这是市里来的林书记。”周福生介绍道。
刘阿姨吓了一跳:“市、市委书记?哎哟,这么大的领导……”
“大姐您好,我是林枫。”林枫站起身,“您也住在这里?”
“我住19号,就在隔壁。”刘阿姨放下菜篮,“我照顾周伯伯三年了,他眼睛不好,我帮他买买菜、做做饭。”
“这里的邻里关系真好。”林枫感慨。
“都是老邻居了,互相照应。”刘阿姨说,“林书记,您既然来了,能不能也看看我家?比周伯伯家还破呢!”
“好,我们去看看。”
刘阿姨家的情况更糟。她家在一楼,终年不见阳光,墙角的霉斑已经发黑。最麻烦的是下水道,经常堵塞,一堵就污水倒灌。
“上个月堵了一次,屋里进了十几公分深的污水。”刘阿姨指着墙上的水印,“家具都泡坏了。找物业,物业说这是老房子,管道细,没办法。让我们自己凑钱改管道,可一家出几千块,谁出得起啊!”
林枫的脸色凝重起来。他又走访了几户人家,情况大同小异:房屋破旧、设施老化、生活不便。有的老人家里连抽水马桶都没有,还在用马桶;有的家里电线裸露,安全隐患严重;有的屋顶漏雨,用盆接水……
十点半,林枫来到弄堂口的社区居委会。这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办公室,墙上挂着各种规章制度,桌上堆满了文件。
居委会主任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女性,叫王秀英。看到林枫,她紧张得说话都结巴了。
“林、林书记,我们不知道您要来,没准备……”
“王主任,不用紧张。”林枫说,“我就是来了解情况的。福兴里的问题,你们最清楚,说说看。”
王秀英定了定神,开始汇报:“福兴里现有居民七十二户,常住人口一百二十三人,其中六十岁以上老人四十一人。房屋均建于1930年代,属于三级旧里,年久失修。主要问题有几个:一是结构安全隐患,有十二户房屋被鉴定为危房;二是消防隐患,电线老化,消防通道被占用;三是卫生设施落后,有三十八户没有独立卫生间;四是下水管网堵塞严重,每年要疏通十几次。”
“解决这些问题的难点在哪里?”林枫问。
“难点很多。”王秀英苦笑,“第一是产权复杂。有的房子是公房,有的是私房,有的是单位产权,协调难度大。第二是资金问题。保护性修缮成本高,平均每户要投入二十万以上,政府负担重。第三是居民意见不一。有的想拆迁拿钱,有的想原地改善,有的想政府全包,有的连维修费都不愿出。”
“你们做过居民意愿调查吗?”
“做过三次。”王秀英从文件柜里拿出一份调查表,“最近一次是去年十月。结果显示:想彻底改造、改善居住条件的占65%;想拆迁搬走的占20%;想维持现状的占10%;无所谓的占5%。”
林枫接过调查表仔细看:“那为什么还没有启动改造?”
“市里定了保护性修缮的原则,但具体方案一直没批下来。”王秀英说,“我们也着急,每次下大雨,我就整夜睡不着,怕房子出事。”
离开居委会,林枫站在弄堂口,看着这条充满历史感却又破败不堪的街坊。阳光下的石库门,砖雕门楣上的花纹依然精美,可门内的生活却如此艰难。
“陈建,通知黄浦区委书记、区长,市住建委、规划局、房管局主要负责人,下午两点到市委开会。”林枫沉声道,“另外,请几位熟悉旧区改造的专家参加。”
“好的,我马上安排。”
中午,林枫没有回市委吃饭,而是在附近的小餐馆简单吃了碗面。陈建注意到,书记吃得很少,眉头一直皱着。
下午两点,市委第二会议室坐满了人。除了相关部门负责人,林枫还特意请来了两位专家:一位是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历史建筑保护专家吴文渊;一位是市规划设计研究院总工程师、旧区改造专家沈建华。
会议开始,林枫开门见山:“今天上午,我去了福兴里,看了七十二户人家中的十八户。说实话,心情很沉重。我们的市民住在这样的环境里,是我们的失职。”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今天这个会,不是要追责,而是要解决问题。”林枫说,“福兴里是缩影,类似的历史风貌保护街坊全市有四十多处,涉及数万群众。问题已经摆在那里很多年了,不能再拖下去了。”
他看向黄浦区委书记:“张书记,你们区里有什么考虑?”
黄浦区委书记张建军站起身:“林书记,我们区里一直很重视这个问题。福兴里所在的金陵东路片区,我们已经做了详细规划,准备采取‘留改拆’并举的方式,保护历史风貌,改善居住条件。但实施起来有几个困难……”
“直接说困难。”
“一是资金压力大。整个片区改造需要资金约五十亿元,区财政难以承担。二是搬迁安置难。部分居民不愿外迁,而区内安置房源紧张。三是保护要求高。要保留历史风貌,又要满足现代居住需求,技术难度大。”
林枫转向市住建委主任孙建国:“孙主任,全市层面的政策支持呢?”
孙建国汇报道:“林书记,我们正在研究制定《关于加快推进本市旧区改造工作的实施意见》,准备在资金筹措、规划调整、政策支持等方面加大力度。但文件还在走程序,预计下个月才能出台。”
“下个月?”林枫皱眉,“群众等不及下个月。屋顶在漏雨,电线在老化,安全隐患每天每时都存在。我们要有紧迫感!”
他站起身,走到会议室前方的白板前:“今天,我们现场研究,现场决策。福兴里的问题,必须在三个月内启动改造,半年内初见成效。”
会议室里一阵骚动。
“林书记,三个月太紧张了……”张建军想说什么。
“正是因为紧张,才要抓紧。”林枫打断他,“我提几个原则,大家讨论。”
他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
“第一,坚持保护与发展并重。历史风貌要保护,居民生活要改善,两者不可偏废。
第二,坚持政府主导与市场运作结合。政府投入引导资金,吸引社会资本参与。
第三,坚持居民自愿与整体规划协调。充分尊重居民意愿,但也要符合城市整体规划。
第四,坚持统筹推进与分步实施。整个片区要统一规划,但可以分阶段实施。
第五,坚持改善民生与提升品质。不仅要解决‘有没有’的问题,还要解决‘好不好’的问题。”
写完,林枫转身:“根据这五个原则,大家说说具体方案。”
专家吴文渊首先发言:“林书记,我研究石库门建筑三十年了。我的建议是:采取‘外部修旧如旧,内部现代化改造’的方式。外部保留历史风貌,内部重新规划设计,增加厨卫设施,改善通风采光。技术上完全可行,国内也有成功案例。”
沈建华补充道:“我建议采用‘抽户改造’模式。把愿意外迁的居民搬迁出去,腾出的空间用于改善留驻居民的居住条件,同时增加公共空间和配套设施。这样可以减少搬迁量,降低改造成本。”
市规划局局长说:“我们可以调整规划指标,适当提高容积率,通过新增建筑量平衡改造成本。但必须严格控制建筑高度和风貌协调。”
房管局局长提出:“建议建立‘旧改专项基金’,市级财政出一部分,区级财政配一部分,再吸引社会资本投入。同时探索旧改地块的收益平衡机制。”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思路逐渐清晰。林枫认真听着,不时插话询问细节。
会议开了三个小时。最后,林枫总结:
“好,综合大家的意见,形成以下决定:
一、成立市旧区改造工作领导小组,我任组长,分管副市长任副组长,相关部门参加。黄浦区成立福兴里改造指挥部。
二、福兴里改造项目作为全市旧区改造示范项目,特事特办,简化审批流程。规划方案两周内完成,一个月内启动居民意愿征询。
三、市级财政安排五亿元引导资金,黄浦区配套三亿元,同时吸引社会资本参与。探索建立旧改地块综合开发收益平衡机制。
四、采取‘抽户改造+内部现代化’模式。愿意外迁的居民,提供就近安置或货币补偿;愿意留下的居民,实施内部整体改造,每户增加独立厨卫,改善居住条件。
五、改造期间,对危房户立即启动临时加固措施,确保安全。对独居老人、困难家庭提供临时过渡住房。
六、整个改造工程,今年七月必须启动,年底前完成首批五十户改造,明年六月全面完成。”
他看向众人:“这些要求,能不能做到?”
会议室里沉默了几秒,然后陆续响起回答:“能做到!”“保证完成任务!”
“好!”林枫点头,“今天是四月五日,我要看到时间表、路线图、责任清单。每周向我汇报进展。福兴里的周福生老人,下次我去看他时,要看到实实在在的变化。”
会议结束后,林枫特意留下了吴文渊教授。
“吴教授,您是专家,拜托您多费心。”林枫诚恳地说,“改造方案既要保护历史,又要让老百姓住得舒服。这个度不好把握,需要您的专业智慧。”
吴文渊很感动:“林书记放心,我一定竭尽全力。其实,很多技术问题都有解决方案,难的是决心和统筹。您今天下了这个决心,我们专家就有用武之地了。”
送走吴文渊,已经下午五点半。林枫回到办公室,陈建送来了会议纪要。
“林书记,您中午没吃好,我让食堂准备了点粥和小菜,您趁热吃一点。”
林枫这才感到饿了。他一边吃,一边对陈建说:“今天看到福兴里的情况,你有什么感想?”
陈建想了想:“很受触动。在城市光鲜亮丽的外表下,还有这么多老百姓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也感受到城市治理的复杂性,一个旧区改造,涉及规划、建设、财政、民生等方方面面。”
“是啊。”林枫放下勺子,“城市发展不能只顾面子,不顾里子。高楼大厦要建,但老百姓的安居问题更要解决。特别是那些为这座城市奉献了一辈子的老人,不能让他们寒心。”
他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陈建,你记住,我们做一切工作,最终都是为了人。经济发展、城市建设、社会治理,都要落脚到人的获得感、幸福感、安全感上。忘了这一点,工作就失去了方向。”
“我记住了,林书记。”
晚上七点,林枫才离开办公室。车行驶在中海的街道上,霓虹闪烁,车流如织。这座城市看起来如此现代化、国际化,但林枫知道,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弄堂深处,还有无数像周福生一样的老人,在期盼着改变。
他拿出手机,想给周福生打个电话,但想了想又放下。等改造启动了,他要亲自去告诉老人这个好消息。
手机响了,是女儿林念清发来的信息:“爸,明天周五了,我和妈妈下午的飞机到中海!您周末能抽出时间吗?不用全天,一起吃个饭就好。”
林枫回复:“能,一定。你们来了,咱们去尝尝你说的那家本帮菜。”
“太好了!那家店要提前预订,我已经订好了周六晚上的位子。您工作忙,这些小事我来安排。”
看着女儿的信息,林枫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啊,城市是千万个家庭组成的。福兴里的周福生想念搬走的儿女,自己的女儿也从外地赶来团聚。无论是市井百姓还是领导干部,对家的眷恋、对亲情的渴望,都是相通的。
而他的责任,就是让这座城市里的每一个家庭,都能安居乐业,都能享受天伦之乐。
车驶入市委大院。林枫抬头,看见自己办公室的灯还亮着——那是陈建在加班整理材料。
这座城市,白天黑夜,总有人在忙碌,总有人在思考,总有人在为更美好的明天而奋斗。
而他,是这奋斗大军中的领路人之一。
前路漫漫,但每一步,都要走得踏实,走得坚定。
因为,每一步,都连着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