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往下延伸的弧度比我想象中更陡，每踏一级，鞋底就黏上一层滑腻的东西，像踩在刚结了薄痂的伤口上。
我眯起眼借月光看了看——是暗褐色的黏液，混着几缕灰白色絮状物，凑近能闻见铁锈味里裹着股腐烂的甜，像放久了的荔枝。
空气越来越冷，我哈出的白雾刚碰到鼻尖就凝成细小冰晶，簌簌落在脚边，落地瞬间“滋啦”一声融化成指甲盖大的血洼。
我数着台阶往下走，数到第七级时，后颈突然窜起凉意——那道幽绿的目光还在，像根烧红的细针戳着后脊梁骨。
“叮——”
金属刮擦声从最底层传来。
我屏住呼吸，看见石阶尽头的泥地里半埋着口锈铁箱，箱盖裂开条缝，露出半截铜铃，暗红符纹在缝隙里若隐若现。
这是第二枚铃，老皮说过的“饲主凭证”。
我弯腰去够，指尖离箱盖还有三寸，背后突然响起“啪嗒”一声。
那声音太清晰了，像有人光脚踩在湿石头上。
我猛地转身，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台阶最高处，一双红色小布鞋静静躺着。
鞋帮沾着泥，鞋带散成两缕，鞋尖微微上翘，像是刚被人脱下来，还带着体温。
“柳芽。”我喉咙发紧。
老皮叼来的报纸碎片突然在脑子里翻涌：“青山市安宁医院清洁工之女柳芽，冬夜潜入禁闭区寻母失踪，值班护工陈默（现用名陈丰）因精神异常未配合调查……”
我从未记得自己当过护工，可此刻蹲下去，鼻尖萦绕的潮湿霉味，和我梦里那个总也走不到头的走廊一模一样。
梦里我总穿着胶鞋，踩着水洼跑，水洼里飘着带血的棉签，而尽头有个小小的影子，踮着脚扒着门喊“妈妈”。
“你等的人没来。”我缓缓跪坐下来，解开自己右鞋的鞋带。
橡胶鞋底沾着坑里的黏液，脱下来时“嘶”地响了声。
我把鞋轻轻放在红布鞋左边，两双鞋尖对着石阶外沿，像两株并排的小红花。
“我不是你妈妈。”我压低声音，怕惊碎了这层诡异的安静，“但我是来拿铃的饲主。老皮说过，守铃人要交接，对吗？”
四周温度骤降，我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
一团灰雾从红布鞋里钻出来，先凝出两条细腿，再是缀着蓝布扣的棉裤，最后是张苍白的小脸——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眼睛全白，睫毛上沾着冰碴，怀里抱着本泛黄的病历夹，封皮上印着“安宁医院交接记录”。
“交接记录……”她低头翻病历，声音像旧磁带卡带，“必须签字……否则不算完成任务……否则不算……”
我盯着她。
她的手指在病历页上划拉，指甲盖泛着青，不是要攻击，是在找需要确认的位置。
老皮说过，有些亡魂的执念比仇恨更顽固——比如没写完的报表，没锁的门，没送完的药。
我摸出图腾铠最后一片残片。
这是从首铃锈壳里剥出来的，沾过我血，能引灵。
指尖咬破，血珠滴在残片上，我在掌心写下“接收确认”四个字，血字刚成型就开始渗进皮肤，像活了似的往肉里钻。
“饲主陈丰，签收第二铃。”我把带血的手掌按进泥里，泥地立刻冒出气泡，“责任自担，与你无关。”
小女孩突然抬起头。
她的白眼睛里闪过一丝焦褐，像被火燎过的纸。
她盯着我掌下的血字，歪了歪脑袋——那动作还是孩子的，但嘴角咧开的弧度，却像个看惯生死的老护士。
“完成。”她举起病历夹，食指在空白页上用力画了个勾。
灰雾“唰”地散了，她的身影碎成无数张带墨迹的纸屑，飘起来时我看清了——每张纸上都是“已交接”“无责任”“完成任务”的字样。
铁箱“咔”地弹开。
第二枚铜铃滚进我掌心，比首铃轻些，铃壁浮起一点微光，和腰间首铃的光连上了，像两根红绳打了个结。
我松了口气，正要起身，右脚突然被什么缠住了。
低头一看，刚才脱下的鞋不知什么时候变了——鞋壳里塞满黑色菌丝，正顺着脚踝往上爬，凉丝丝的，像蛇信子。
我抽出骨刺割断鞋带，把鞋甩进泥里。
菌丝“嘶”地缩回去，鞋壳“啪”地砸在地上，立刻被泥吸了进去。
我转身往石阶上走，走了十步，后颈又泛起凉意。
回头。
那双红布鞋立起来了。
鞋尖朝前，鞋带还散着，就那么一蹦一跳地跟着我的影子。
跳的时候鞋帮蹭着石阶，发出“吱呀”的轻响，距离始终保持三步，像被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我加快脚步，它也加快；我停，它也停。
月光照在鞋面上，能看见鞋底沾的泥里混着点暗红——是刚才冰晶融化的血洼。
等我爬出塌陷坑时，红布鞋还在后面跳。
我摸出首铃攥在手里，铃没响，说明它不是恶意。
可老皮说过，安宁医院的“饲主”从来不是什么好差事。
回到地面时，山风卷着几片纸屑扑过来。
我接住一片，上面是钢笔字：“第3号饲主，已确认在岗。”墨迹未干，晕开的水痕里，隐约能看见个“陈”字。
我把纸屑捏碎，转身看向安宁医院的方向。
夜色里，医院的霓虹招牌还亮着，“安宁精神病院”几个字泛着冷蓝的光。
红布鞋还在跳，鞋尖沾的泥在地上拖出细细的线，像条要钻进我影子里的小蛇。
（那双红布鞋一蹦一跳地跟在我影子里，距离始终三步。
我低头看了眼掌心的第二枚铜铃，微光映着鞋面的泥，突然想起柳芽碎成纸屑前那个成熟的笑——那笑容，像极了我在停尸房监控里见过的，穿白大褂的“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