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缺口,是我故意留给你的。”
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顺着耳道钻入脑海,在颅骨内壁反复回荡。杨帆的心脏骤然收紧,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看穿、落入算计的冰冷寒意。
几乎就在那声音响起的瞬间,祭坛上的景象突变。
一直盘坐不动、似乎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压制青铜睚眦和引导阴脉能量的鬼鸮,那宽大黑袍下的身躯,突然以一种违反人体结构的姿态,“站”了起来。
不是腿脚发力起身,而是整个身体如同提线木偶般,从盘坐姿态直接“拉”成了直立。黑袍的下摆甚至没有飘动,仿佛重力在他身上失去了作用。
他缓缓转过身。
随着这个动作,一直笼罩在他头脸上的兜帽阴影,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掀开,第一次露出了其下的真容——或者说,露出了真容的轮廓。
那是一张介于中年与老年之间的男性面孔,皮肤是久不见天日的惨白,布满了细密的、如同干裂瓷器般的纹路。五官还算端正,但所有的线条都向下耷拉着,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与衰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不,那已经不能称之为眼睛了。
眼眶之中,没有眼白,没有瞳孔,只有两团缓缓旋转的、暗红色的漩涡。漩涡深处,隐约可见无数细碎的光点在明灭,像是将整个星空的倒影塞进了颅骨,却又被染上了不祥的血色。目光所及之处,空气似乎都变得粘稠、冰冷。
他的嘴角向上扯动,露出了一个极其僵硬、如同面具裂开般的笑容。牙齿整齐,却是一种死气沉沉的灰黄色。
“看了这么久,也该看够了吧?”鬼鸮开口了,这次声音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干涩嘶哑,像是两块砂纸在互相摩擦,“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老鼠们。”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右手握着的那根由人骨拼接而成的短杖,轻轻往地面一顿。
“咚。”
杖尾与冥石地面接触,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直接敲击在心脏上的回响。
整个洞窟的能量场,随着这一顿,骤然凝固。
不是停止流动,而是从之前的狂暴汹涌,变成了某种更深沉、更压抑、如同暴风雨前死寂般的凝固。寒潭翻滚的黑气停滞了一瞬,祭坛表面明灭的符文定格在亮起的瞬间,连那团幽绿邪火的跳动都变得迟缓、规律,如同被驯服的野兽。
而刚刚被杨帆的“破法锥心符”撕开、阿明挤入的那个结界缺口,在这一顿之下,愈合速度陡然加快!暗色的能量如潮水般涌来,瞬间就将那个拳头大小的孔洞弥合如初,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结界内部,阿明的身影已经完全看不见,仿佛被那层暗色光晕彻底吞噬。
结界外,杨帆和赵刚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们暴露了。不仅暴露,而且一切行动,似乎都在对方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怎么?很意外?”鬼鸮脸上的笑容扩大了些,但那笑意丝毫没有抵达那双暗红色的漩涡之眼,“你们真以为,凭着一点粗浅的道门传承,看穿了些许能量流动的皮毛,就能悄无声息地摸到我面前,破坏这场准备了三十年的‘升格仪式’?”
他微微歪了歪头,这个本应显得轻松随意的动作,由他做来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僵硬感。
“让我猜猜……你们发现了失踪者的遗骸,追踪到了落魂涧,凭借罗盘和那点可怜的望气术找到了入口,然后……”他的目光落在杨帆身上,暗红漩涡旋转的速度加快了一丝,“哦,还用了点小聪明,制作了模拟阴煞气息的‘钥匙’,骗过了外围结界的自动识别。甚至,还算准了能量脉冲的间隔,找到了结界的应力薄弱点。”
每说一句,杨帆的脸色就白一分。
对方对他们的行动了如指掌,就像在看一场早已知道剧本的戏剧。
“很精彩,真的很精彩。”鬼鸮轻轻鼓掌,骨节碰撞发出空洞的“咔咔”声,“尤其是你,年轻人。能在末法时代将《道德经》练到第二层,还如此年轻,当真算得上天赋异禀。你的师承……是南宗?还是北派?抑或是早就断了传承的隐宗?”
他在试探。
杨帆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抬头直视那双非人的眼睛:“幽冥会的‘鬼鸮’,果然是名不虚传。但你以为掌控了一切?阿明已经进去了。”
“进去了又如何?”鬼鸮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们打开缺口?为什么让他进去?”
他左手抬起,指向祭坛顶端那团幽绿邪火。
火焰之中,青铜睚眦的震颤已经完全停止。表面的黑色纹路已经蔓延到了脖颈,眉心的金色光焰只剩下黄豆大小的一点,在幽绿的包围下苟延残喘。更诡异的是,睚眦那倒置的姿态下,兽口微微张开,一缕极细、却凝实如墨的黑气,正从它口中缓缓吐出,没入上方的火焰核心。
“仪式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逆转之种’已然深植。睚眦的灵性正在被彻底污染、转化。”鬼鸮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它现在就像一个装满了炸药、只差最后一点火星的桶。而你的那个同伴……”
他的目光转向结界内部,仿佛能穿透那层暗色光晕,看到阿明的身影。
“他身上的阳气,他旺盛的生命力,他因为紧张和战斗而激荡的气血……就是那点火星。”
杨帆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瞬间明白了鬼鸮的意图!
阿明进入结界内部,看似是突破了防御,实则是主动跳进了一个更致命的陷阱!在那个充满了阴煞和邪术能量的封闭环境里,阿明这个活生生的、阳气旺盛的“异物”,就像黑暗中最明亮的火炬,会立刻成为所有邪性能量自发攻击的目标!
而这股攻击的能量,会被祭坛吸收、转化,成为压垮青铜睚眦灵性的最后一根稻草,或者……成为引爆睚眦这个“炸药桶”的导火索!
鬼鸮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解决阿明。他只需要让阿明进去,然后等着仪式能量自然反应,就能同时达到消灭入侵者、加速仪式的双重目的!
好狠毒的计算!好精妙的利用!
“现在,让我们看看……”鬼鸮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杨帆身上,暗红的漩涡中闪过一丝玩味,“作为这支小队的头脑和灵魂,作为道门的传承者,你会怎么做呢?是眼睁睁看着同伴被炼化,成为仪式的祭品?还是……”
他的左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对准了杨帆。
“拼死一搏,尝试攻击我,打断仪式?”
指尖,暗红色的能量开始汇聚,比之前更加凝实,更加不祥。能量核心处,隐约浮现出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发出无声的哀嚎——那是寒潭中被囚禁的魂魄碎片,被强行抽取出来,炼化成了攻击的能量。
赵刚猛地举枪,枪口死死锁定鬼鸮的头颅,手指扣在扳机上,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但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身体在本能地抗拒——那双暗红色的眼睛,那汇聚的邪恶能量,都散发着远超人类理解范畴的致命威胁。
杨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的慌乱和震惊,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原来如此。”杨帆开口了,声音平稳得不像身处绝境,“我终于明白了。”
“哦?”鬼鸮挑眉,指尖汇聚的暗红能量微微一顿,“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你的‘仪式’,真正的核心是什么。”杨帆的目光,越过了鬼鸮,再次落在那尊青铜睚眦上,落在那缕从睚眦口中吐出的黑气上。
“你一直在强调‘逆转’,强调‘污染’,强调‘撬动阴脉’。这些都没错,但这只是表象,只是手段。”
他的语速平缓,却带着一种抽丝剥茧般的力度。
“你真正的目的,从来就不是简单地释放阴脉能量,或者吸收阴煞本源。你要的,是‘替换’。”
鬼鸮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僵住了。
暗红色的漩涡之眼,死死盯着杨帆。
“你要用被污染的青铜睚眦,替换掉原本镇压阴脉的‘阵眼’。”杨帆一字一句,声音在寂静的洞窟中清晰回荡,“不是破坏封印,而是将自己控制的、被污染的‘伪阵眼’,打入阴脉的能量循环核心。从此,这条阴脉输出的能量,将天然携带你的烙印,受你的意志影响。”
“这比单纯吸收能量高明得多,也危险得多。一旦成功,你不仅能获得力量,更能从根本上,将这片土地,乃至更大范围的地气格局,慢慢扭曲成适合你、滋养你的‘邪域’。”
杨帆的声音越来越冷。
“而这场看似轰轰烈烈的‘逆转仪式’,本质上是一次精密的‘外科手术’。你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能量源——阴脉;需要一个足够合适的‘移植器官’——被污染的睚眦;还需要一个……‘免疫抑制剂’。”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鬼鸮。
“一个能够暂时麻痹、欺骗阴脉本身‘排异反应’的东西。那东西,必须拥有纯正的道门根基,必须与镇压此地的传承同源,必须充满生机和阳气——以此来中和、掩盖你邪术的侵蚀气息。”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在等我。等我这个‘道门传人’,自己送上门来。等我耗尽心力,打开结界。等我的同伴,带着旺盛的生机和阳气,进入仪式核心区域。”
“他,就是你准备好的‘免疫抑制剂’。而我……”
杨帆缓缓抬起左手,掌心那道为了绘制符箓而划开的伤口,鲜血已经凝结成暗红色的痂。
“我这个打开结界、损耗了精血和道元,身上沾满了阴煞气息,却又保留了道门根本的‘钥匙’,就是完成替换手术最后一步,将‘伪阵眼’与阴脉核心彻底缝合的……那根‘线’。”
死寂。
洞窟中只剩下寒潭黑气翻滚的细微声响,和祭坛邪火跳动的噼啪声。
鬼鸮沉默了。
他脸上那种僵硬、戏谑的笑容,彻底消失了。暗红色的漩涡之眼,只是冰冷地、毫无感情地看着杨帆。
良久。
“啪、啪、啪。”
他再次轻轻鼓掌。
“精彩。”鬼鸮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比我预想的,看得更透。没错,你猜对了大部分。你的同伴是‘药引’,你是‘缝合线’。有了你们,这场‘手术’的成功率,能从三成提升到七成。”
他顿了顿。
“但你看透了一切,又能如何?”
暗红色的能量在他指尖凝聚到了极致,那些扭曲的人脸哀嚎变得更加清晰、痛苦。
“仪式不可逆转,缺口已经打开,你的同伴已经在里面。你现在,是选择被我炼化成‘线’,还是选择……自我了断,让你的同伴失去最后的价值,然后被我碾碎?”
他给出了两个选择,但本质上,都是绝路。
杨帆看着那团暗红色的能量,看着鬼鸮那双非人的眼睛,看着结界内毫无声息的阿明可能所在的方向。
然后,他忽然笑了。
一个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释然的笑容。
“你算错了一件事。”杨帆说。
“哦?”
“你算错了,我敢来这里,敢让我的人进去,到底依仗的是什么。”
杨帆的右手,缓缓探入怀中,不是去掏符箓,也不是去拿罗盘。
而是拿出了一本书。
一本线装的、纸张泛黄、边缘破损严重的古籍。
封皮上,是三个古朴的篆字。
《葬经翼》。
鬼鸮的瞳孔——如果那漩涡还能称之为瞳孔的话——骤然收缩!
“你以为,我只是带着师门的几件法器和一点传承知识,就敢来闯你这龙潭虎穴?”杨帆轻轻抚摸着古书的封皮,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
“我师父临终前,留给我的不只是一身本事。还有一句话,和这本书。”
他将古书翻开到某一页,上面不是印刷的文字,而是用朱砂和某种暗金色颜料混合手书的批注,笔迹苍劲有力,充满了岁月的沉淀。
杨帆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鬼鸮。
“他老人家说:‘风水之术,可镇煞,亦可引煞。但最高明者,不在于镇,亦不在于引。’”
“在于……”
他的声音,与古书批注上的文字,仿佛跨越时空,重合在一起。
“‘断’。”
话音落下的瞬间,杨帆左手并指如剑,沾着自己掌心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在空中急速划出一个极其复杂、前所未见的符文!
不是攻击鬼鸮,也不是攻击祭坛。
而是——
划向了自己脚下的地面!
划向了那连接着寒潭、祭坛、以及整个洞窟地脉的……
“能量循环之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