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郑府。
海风穿过庭院,带来港口特有的咸腥与喧嚣,却吹不散正堂内凝滞的肃杀。郑芝龙端坐在太师椅上,面沉如水,手中摩挲着一对温润的玉球。堂下,几位心腹将领与管家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喘。案几上,摊着两份文书:一份是北京多尔衮以私人名义送来的密信,措辞从利诱转向了毫不掩饰的威胁;另一份则是刚刚由武昌使者公开送达、措辞堂皇、盖有摄政王大印的褒奖令与任命书。
“森儿何在?”郑芝龙的声音不高,却让堂内温度骤降。
管家小心翼翼地回道:“回老爷,少帅……少爷他前日便率船队出海‘巡弋澎湖’,至今未归。走时带走了六艘‘飞虹’快船和两哨亲兵。”
“巡弋澎湖?”郑芝龙冷笑一声,玉球转动的速度加快,“怕不是巡到辽东去了吧!”他早已接到密报,郑成功不仅私运物资北上,还在韭山列岛外与清军水师交手。如今武昌的褒奖令一来,更是将此事半公开化,逼他郑芝龙表态。
“老爷,武昌此举,分明是离间之计!”一名老将愤然道,“少爷年轻气盛,受了蛊惑。咱们可不能跟着趟这浑水!北边皇上许了‘海澄公’,那是世袭罔替的爵位!南边能给什么?一个空头‘协理’名号?”
另一名较为持重的幕僚却道:“话不能这么说。武昌林摄政崛起之势,不可小觑。真定、辽东两处开花,江南也在其手。观其行事,火器、水师皆有过人之处。且此番褒奖,虽只予少爷,却也是向天下昭示与我郑家有旧。若断然回绝,恐彻底得罪武昌,万一将来……”
“将来?什么将来!”老将打断道,“清廷占据北中国,根基深厚!武昌不过趁虚而起,能撑几时?海上是咱们的天下,何必非要选一边站死?”
郑芝龙始终没有表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儿子这一步跨出去,已经将郑家拖入了南北博弈的漩涡中心。武昌的公开褒奖是阳谋,逼他要么默许甚至支持郑成功,要么公开惩处儿子、彻底倒向清廷。无论哪种选择,都意味着放弃骑墙观望、两头通吃的舒坦日子。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堂下诸人:“传令下去,各港码头严加盘查,凡有私运军械、火药出港者,一律扣留,主事者严惩不贷。尤其是通往北方的航线,加派巡逻船队。”
这命令听上去是偏向清廷,制止物资北运。但几名心腹却听出了弦外之音——“私运”者严惩,那么“非私运”呢?少爷带走的船和兵,可没说是“私运”。而且只提“盘查”、“扣留”,未提“击沉”或“格杀”,留足了余地。
“另外,”郑芝龙顿了顿,声音更低,“告诉北边来的使者,就说老夫管教不严,犬子孟浪,已责其闭门思过。至于‘海澄公’之事……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待老夫整顿家事,再行回复。”
这是拖延。既未答应清廷,也未完全回绝;既未公开支持儿子,也未真的“严惩”。郑芝龙终究是海上枭雄,在局势未完全明朗前,他选择了最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式:继续观望,但默许甚至暗中纵容儿子的“孟浪”行为,以此作为与双方讨价还价的筹码。只要郑家的船队还在他手中,只要海上实力未损,他就还有辗转腾挪的空间。
然而,他低估了儿子破釜沉舟的决心,也低估了时代浪潮的速度。
辽东,金州卫城。
郑成功冒险送来的火药与开花弹,如同久旱甘霖。李九成将其视为救命稻草,不到关键时刻绝不动用。济尔哈朗在遭遇海上袭扰后,攻势稍缓,但围困更严,日夜炮击不绝,并开始驱使俘获的辽民挖掘地道,似乎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城内守军已减员至不足一千五百人,个个带伤,疲惫不堪。存粮见底,开始宰杀战马,挖食草根树皮。城墙破损处越来越多,修补的速度渐渐跟不上破坏的速度。绝望的气氛如同瘟疫,在幸存者中悄然蔓延。
三月初三,晨。济尔哈朗发动了开战以来最猛烈的一次进攻。集中所有剩余火炮,对东、北两面城墙进行了长达两个时辰的饱和轰击,随后,近万汉军旗、蒙古兵在满洲巴牙喇的督战下,扛着上百架新赶制的云梯和简陋楯车,从多个方向同时扑城!
金州城摇摇欲坠。多处城墙崩塌,形成数道缺口。守军拼死抵抗,燧发铳的爆鸣声、弓弦的震动声、滚木礌石的呼啸声、兵器交击的铿锵声、垂死的惨嚎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城破前的悲壮挽歌。
李九成浑身是血,左肩插着一支折断的箭杆,挥舞着卷刃的长刀,在最大的一个缺口处死战不退。身边亲兵越来越少,潮水般的清军不断涌上。
“将军!顶不住了!撤吧!从海路还有一线生机!”一名满脸血污的军官嘶声喊道。
李九成劈倒一名冲到近前的清军,回头望了一眼城内,又看了看海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挣扎,随即化为决绝:“撤?往哪撤?咱们撤了,对得起死在城里的弟兄?对得起黄大帅和武昌那边千方百计送来的补给?对得起辽东那些盼着王师的百姓?今天,老子就跟金州城共存亡!”
他举起长刀,对周围残存的士兵吼道:“弟兄们!武昌的王爷看着咱们!大明的列祖列宗看着咱们!是汉子的,跟老子死战到底!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死战!死战!”绝境中的士兵爆发出最后的怒吼,如同一群伤痕累累却不肯倒下的孤狼,死死抵在缺口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东南方向的海面上,再次传来了炮声!但这一次,炮声更加密集、更加接近!并且,隐隐有号角声传来,不同于清军的海螺号,那是……明军水师进攻的号角!
交战双方都愕然望向海面。只见薄雾之中,数艘形制明显大于“飞虹”快船、船身修长、帆樯高耸的战舰轮廓显现,黑色的“振明”战旗在桅顶猎猎招展!为首一艘战舰侧舷炮窗次第喷吐出火光,炮弹呼啸着砸向正在攻城的清军后队和炮兵阵地!
“是黄大帅的主力!援兵来了!”城头守军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呼喊!
李九成精神大振,嘶声吼道:“援兵已至!反击!把鞑子赶下城去!”
绝处逢生的守军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竟然将已经冲上缺口的清军硬生生又推了回去!而海上的炮击虽未直接造成重大伤亡,却彻底打乱了清军的攻城节奏。济尔哈朗在后方望楼上,看着那几艘突然出现的振明军主力战舰,脸色铁青。他认得出,那是不同于以往任何中式战船的新式舰型!
“水师!水师何在?!”他厉声喝问。旅顺口水寨根本不敢出战,登莱水师的残兵败将更是指望不上。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几艘敌舰在海上游弋,用火炮不断袭扰,却无可奈何。
海上力量的缺失,在此刻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清军攻势受挫,士气动摇,加上久攻不克的疲惫和对海上威胁的恐惧,济尔哈朗不得不再次下令鸣金收兵。
金州城,又一次在几乎陷落的边缘,被来自海上的力量,强行拉了回来。
黄得功站在“扬武一号”的船头,望着硝烟弥漫的金州城,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他带来的只有四艘能战的主力舰和两艘补给船,不敢真的靠岸与清军陆师决战。但就是这适时出现的威慑和袭扰,已经足够。他知道,经此一挫,济尔哈朗短期内再难组织起如此规模的强攻。金州,又赢得了一段宝贵的喘息时间。
而这次海陆协同的成功,虽然规模不大,却无疑向天下昭示了一个信号:振明军的意志与力量,不仅能跨越江河,更能驾驭风浪,从任何敌人意想不到的方向,给予致命一击。破浪而行者,终将撕裂一切看似坚固的壁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