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娃是在剧烈的颠簸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中恢复意识的。眼皮重若千斤,勉强掀开一条缝隙,映入眼帘的是粗糙的木质车板,以及车板缝隙外急速后退的、笼罩在昏黄暮色中的荒凉山脊。身下是铺着的厚厚茅草,减轻了些许颠簸,但每一次车轮碾过石块,都震得他五脏六腑仿佛移位般疼痛。
他试图移动,却发现身体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的空壳,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异常艰难。喉咙干得冒火,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水……水……”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
立刻,一个粗糙却小心翼翼的水壶边缘凑到了他干裂的唇边,清凉的液体缓缓流入。王二娃贪婪地吞咽着,冰冷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
他转动眼珠,看到了守在旁边的人——是铁蛋。铁蛋的脸上混杂着疲惫、悲痛,以及一种强行压制下去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愤怒。他的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二娃……你醒了……”铁蛋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紧紧握着王二娃冰凉的手,“别动,你伤得很重……我们……我们正在往回撤。”
王二娃闭上了眼睛,溶洞中那惨烈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的记忆。年轻战士扑向爆炸的火光,怪物扭曲的嘶吼,还有自己体内那爆发后又瞬间抽空的、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力量……狗子……还有其他兄弟……
“我们……还剩多少人?”他声音微弱,几乎听不见。
铁蛋沉默了片刻,拳头攥得发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声音低沉而压抑:“连你在内……十一个。能动的,加上我,只有五个。”
十一个。王二娃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他带出去阻击的,加上铁蛋转移时带走的部分,近百人的特务连,如今只剩下这寥寥十一个残兵!
“狗子……他……”王二娃的声音带着一丝侥幸的颤抖。
“狗子……留在鹰嘴岩了。”铁蛋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猛地别过头去,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最后一丝侥幸破灭。王二娃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无尽的悲痛和蚀骨的仇恨,如同毒焰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车队(其实只剩下几辆抢来的、破旧的大车和几匹侥幸未在空袭中死去的驮马)在崎岖的山路上沉默地行进着。幸存的战士们,无论是能走的还是躺在车上的,都沉默着。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吱呀声、马蹄声,以及压抑的喘息和偶尔忍不住泄出的低泣。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射在荒凉的山路上,如同一支来自地狱的残兵。
他们不敢停留,不敢生火,依靠着铁蛋和几名老兵对地形的熟悉,在敌人可能存在的合围缝隙中艰难穿行。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让所有人瞬间绷紧神经。
王二娃躺在颠簸的车上,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昏睡状态。每次醒来,他都感觉身体如同被碾碎重组般疼痛,尤其是肩膀被怪物触手擦伤、曾经蔓延紫色毒痕的地方,虽然毒痕被那股爆发的力量压制消退,但那片皮肤却留下了一种诡异的、仿佛失去知觉又隐隐刺痛的麻木感。意识深处的“英灵殿”空间也一片死寂,以往那清凉的滋养感消失无踪,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虚和疲惫,仿佛那次透支耗尽了他与空间联系的根本。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更像是一个侥幸未熄的余烬。
几天后,他们终于踉跄着抵达了一处位于根据地最边缘、极其隐蔽的山村。这里群众基础极好,看到这支如同从血海里捞出来的残兵,村民们没有多问,默默地腾出最好的窑洞,拿出珍藏的粮食和草药,救治伤员,安排警戒。
安顿下来后,铁蛋强撑着疲惫,将这次行动的经过,尤其是鹰嘴岩空袭、溶洞遭遇以及王二娃最后那匪夷所思的爆发,写成了一份极其简略却字字泣血的报告,通过秘密渠道紧急送往支队司令部。
报告送走后,铁蛋独自一人坐在村口的石碾上,望着远处沉入暮色的群山,这个一向坚毅的汉子,终于忍不住,用那双布满老茧和血口的大手,死死捂住了脸,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村口低低回荡。
王二娃在村民的精心照料下,身体恢复得很慢,但总算能勉强坐起来了。他靠在窑洞的土墙上,看着窗外那棵在寒风中摇曳的老槐树,目光空洞。
铁蛋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稀粥。他看着王二娃那消瘦脱形、眼神黯淡的样子,心中一阵刺痛。他将粥碗放在炕沿上,沉默地坐在一边。
“二娃,”良久,铁蛋才哑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支队回电了。”
王二娃缓缓转过头,看着他。
铁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的、边缘磨损的电报纸,却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支队……肯定了我们的牺牲……和……功绩。”他艰难地说道,“命令我们……就地休整,隐蔽待命。关于……关于高桥和那些怪物……司令部高度重视,已上报军区,会抽调专家……进行研究。让我们……暂时不要轻举妄动。”
王二娃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早就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损失如此惨重,上级必然需要时间评估、消化,并重新布局。
“还有……”铁蛋的声音更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关于你……最后在溶洞里的……情况。司令部命令,严格保密,所有知情者,必须守口如瓶。对你的……‘特殊表现’,暂不讨论,不记录,不扩散。”
王二娃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弧度。果然如此。他那超出常理的力量,在带来毁灭的同时,也带来了猜忌和隔离。他现在,不仅是一支残兵的连长,更是一个需要被“观察”和“保密”的异常存在。
“另外,”铁蛋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直视着王二娃的眼睛,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和一种被迫扛起的责任,“鉴于你伤势未愈,且……情况特殊,支队命令,由我……暂时代理特务连连长一职。”
窑洞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王二娃看着铁蛋,看着这个从少年时代就一起放羊、一起参军、生死与共的兄弟,看着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痛苦和不得不为之的坚毅。他没有愤怒,没有不甘,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了然。
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好。”
一个字,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
铁蛋猛地站起身,背对着王二娃,肩膀剧烈地起伏着,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大步走出了窑洞。
王二娃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残阳如血,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红。那红色,如同鹰嘴岩上未曾干涸的血,如同溶洞中年轻战士爆裂的火光,也如同他心中那永不熄灭的、带着毁灭气息的复仇烈焰。
特务连的建制还在,魂却已残。他王二娃还活着,心却已半死。高桥依然逍遥法外,甚至可能正在酝酿着更加可怕的阴谋。
他知道,自己的战斗还远未结束,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被鲜血浸透的残阳下,他必须像一块冰冷的燧石,在沉默中积蓄力量,等待着重燃战火、清算总账的那一天。而那一天,必将以高桥的覆灭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