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被不知何时聚起的乌云吞没,太湖之上风声渐紧,带着湿冷的水汽,预示着一场夜雨将至。水廊之中,灯火阑珊,唯有阿朱手中提着一盏小小羊角风灯,晕开一圈昏黄光晕,映照着她平静无波的脸庞,与林栖梧警惕沉凝的目光在空中无声碰撞。
“阿朱姑娘,”林栖梧停下脚步,青衫在渐起的夜风中微动,语气依旧保持着惯常的温和,内息却已悄然流转,遍布周身,【武学基础感知】更是提升至极限,警惕着四周可能存在的埋伏,“在下忽忆起一桩急事,需连夜出庄办理,未曾通报,惊扰姑娘了。”
阿朱闻言,唇角微弯,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双清亮的眸子在灯下显得格外深邃:“急事?不知是何等要事,让林公子连等到天明的耐性都没有?莫非……是庄中招待不周,或是有人怠慢了公子?”
她话语轻柔,却字字如针,隐含机锋。
林栖梧心念电转,知道寻常借口绝难搪塞过去,索性半真半假,坦然道:“庄中待栖梧甚厚,尤其是阿朱姑娘与阿碧姑娘,更是多有照拂,栖梧感激不尽。只是……”他顿了顿,目光迎向阿朱,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决然,“栖梧乃漂泊之人,偶得机缘,窥见武学之浩瀚,自知才疏学浅,若久居此地,恐沉溺安逸,失了进取之心,亦恐……徒惹猜疑,令主人家为难。不若趁早离去,游历江湖,印证所学,方不负此生。”
他这番话,既点明了自己去意已决,也隐约回应了慕容复可能的猜忌,姿态放得极低,却又不失风骨。
阿朱静静地听着,手中风灯的光晕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仔细打量着林栖梧。见他虽衣衫朴素,立于这风雨欲来的夜色中,身形却挺拔如松,气息沉静似水,眼神清澈而坚定,全然不似作伪,更无半分奸邪之气。回想起他平日言行,好学而守礼,进展虽快却根基扎实,与阿碧相处也颇为投缘……
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不可闻,几乎湮灭在渐起的风里。
“林公子,”她再次开口,声音低了几分,少了几分试探,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你可知,这参合庄,并非想来便来,想走便能走之地?”
“栖梧明白。”林栖梧拱手,“然去意已决,纵有千难万险,亦当一试。”
阿朱沉默了片刻,夜风卷起她鬓边几缕青丝。豆大的雨点开始零星砸落,打在廊顶瓦片上,发出“噼啪”轻响。
“公子爷……确实已注意到你了。”阿朱终于说道,目光如秋水,掠过林栖梧的脸,“你根骨悟性,皆属上乘,更难得心性看似平和,内里却自有峥嵘。公子爷……求才若渴,亦忌惮变数。”
林栖梧心中微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不过,”阿朱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飘忽,“今夜巡夜之人是我。我若未曾看见公子,公子自然便已离去。”
林栖梧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阿朱这是……要放他走?
“阿朱姑娘,你……”他有些难以置信。慕容氏家规森严,阿朱身为贴身婢女,私自放走可疑之人,乃是重罪。
阿朱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目光望向黑沉沉的湖面,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怅惘:“我见过太多人来人往,也见过太多身不由己。公子非是歹人,既有凌云之志,何苦困于这小小庭院,卷入不必要的纷争?他日若真能名动江湖,望你记得,太湖之畔,参合庄内,曾有一隅之地,容你栖身悟道。”
她顿了顿,侧过身,让开了通往庄墙方向的去路,将那盏风灯轻轻放在廊柱旁的石墩上,昏黄的光晕恰好照亮前方一小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
“由此向西,穿过那片桃林,有一处废弃的角门,门外系着一叶扁舟。此去……珍重。”
说完,她不再看林栖梧,转身,紫衫身影翩然没入廊柱后的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一般。只有那盏留下的风灯,和空气中残留的淡淡馨香,证明着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雨,渐渐大了,淅淅沥沥,打在太湖上,泛起无数涟漪。
林栖梧站在原地,望着阿朱消失的方向,心中五味杂陈。他万万没想到,最终帮他脱离此地的,竟是这位看似玲珑剔透、对慕容氏忠心耿耿的少女。是惜才?是怜悯?还是她内心深处,也对这复国大业有着一丝不为人知的倦怠?
他不得而知。
但此刻,不是深思的时候。他对着阿朱离去的方向,深深一揖,无论出于何种原因,这份人情,他记下了。
随即,他不再犹豫,身形一动,如鬼魅般掠出,沿着风灯指引的方向,投入西面那片在夜雨中显得影影绰绰的桃林。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青衫,冰冷贴在身上,却让他愈发清醒。
按照阿朱所言,他果然在桃林深处找到了一扇几乎被藤蔓覆盖的破旧木门。轻轻推开,门外便是波涛轻涌的湖岸,一叶无篷的小舟,正随波起伏,系在岸边老树根上。
他解开缆绳,跃上小舟,拿起船桨。回头望去,参合庄在夜雨笼罩下,只剩下一片模糊的黑影,如同蛰伏的巨兽。
“慕容复,还施水阁……今日之别,绝非永诀。待我神功有成,再来领教阁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绝学!”
他心中默念,随即奋力划动船桨。小舟冲破雨幕,驶入茫茫太湖,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与雨丝交织的深处。
就在小舟远去后不久,一道白衣身影悄然出现在林栖梧方才停留的角门处。慕容复负手而立,望着空荡荡的湖面,以及那盏依旧在雨中散发着昏黄光晕的风灯,俊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眸子,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雨,愈下愈大,仿佛要洗净这人间所有的痕迹与筹谋。
而江湖路远,新的传奇,正等待着那位踏雨而去的青衫少年去书写。他的下一站,又将指向何方?那“天下第一”的目标,在风雨飘摇的前路上,显得愈发清晰,也愈发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