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站在营帐外,手里还攥着那块从试筒上取下的碎铁。指节发白,掌心被边缘划破的地方已经结了一层暗红的血痂。他没有擦,也没有包扎,只是低头看了一眼,转身走进帐篷。
桌上摊着一张南岭地形草图,是老陈从《火器杂录》里抄下来的残页。山势走向歪斜,几处标记用朱砂点出,写着“铁力木旧迹”。他盯着看了很久,提起炭笔,在其中一处画了个圈。
半个时辰后,八名士兵列队站在中军帐前。他们都是从火器营挑出来的,有猎户出身的,也有在山里打过柴的。每人背一口短铳,腰挂长刀,干粮袋绑在肩侧。
张定远走出来时,天刚亮。他走到队伍前,目光扫过每个人的脸。
“你们要去南岭。”他说,“找一种木头,叫铁力木。沉水不浮,断面发红,烧不烂。”
没人说话。
“我不指望你们当英雄。”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看见木头就拿,遇到野兽就走。我要的是活着回来的人,不是尸体。”
一名老兵点头:“明白。”
张定远从怀里掏出那张草图,交给领队的伍长:“按这个路线走,别进深谷,别过河。发现目标立刻返程,路上不留记号。”
伍长接过图,收进衣襟内侧。
“出发。”张定远退后一步。
八个人转身,快步朝营门走去。守门士兵拉开栅栏,他们一个接一个走出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雾里。
张定远没回帐,站在原地等了很久。风从林子那边吹来,带着湿气。
山里的路比想象中难走。
第三天清晨,八人已深入南岭腹地。脚下的土变得松软,树根盘错,藤蔓缠脚。雨水昨夜下了一整晚,坡道全是泥浆。一名士兵踩空,顺着斜坡滑下去三丈多远,被一棵倒伏的树挡住,手臂脱臼,疼得说不出话。
伍长蹲下查看伤势,撕了布条把他固定在背架上。其他人轮流抬着他走。
夜里不敢生火。远处传来低吼,像是虎啸,又像风穿岩洞。六个人围成一圈,背靠背坐着,手一直握在刀柄上。
第四天中午,他们在一处废弃的伐木场停了下来。地上堆着腐朽的木料,半埋在土里。伍长拨开落叶,露出一段粗大的桩子。他拔出短刀用力一砍,刀尖只留下一道白痕。
他伸手摸断面,木质紧密,颜色暗红。他又掰下一小块,扔进溪水里——木头沉底,没浮起来。
“是这个。”他说。
剩下的人立刻动手。锯子来回拉动,火星在阳光下闪。两截长约五尺的木料被锯下,用麻绳绑在背架上。伤员由两人轮换搀扶,队伍调头往回走。
第五天傍晚,雨又下了起来。
他们走到一处峡谷口,两边是陡崖,中间一条窄道。刚进谷口,走在最后的士兵突然抬手示意停下。
一头老虎从岩缝里跃出,直扑队伍尾部。
那名伤兵反应最快,举起短铳挡在身前。虎爪拍在铳管上,金属凹陷,他整个人被掀翻在地。另一名士兵被扑倒,肩膀被抓穿,血喷出来。
伍长喊了一声“散开”,所有人迅速向两侧退去。短铳接连打响,火光在雨幕中炸开。子弹打在虎身上,皮毛焦黑,但它没倒,反而转头扑向最近一人。
那人滚地躲开,长刀刺进虎腿。虎怒吼,甩头咬住刀刃,咔的一声把刀咬断。
六个人围成半圆,一步步后退。老虎低伏身子,尾巴甩动,眼睛盯着人群。
“齐射!”伍长喊。
三支短铳同时开火。虎身猛震,后腿一软,但仍向前冲。一人趁机从侧面扑上,用断刀插进它脖子。虎挣扎,甩头将他甩飞,撞在石壁上昏死过去。
剩下五人不再犹豫,抽出长矛一起刺入虎腹。虎狂跳,嘶吼,血从嘴里涌出。半刻钟后,它终于倒地,四肢抽搐几下,不动了。
现场一片寂静。雨水冲刷着血迹,顺着石头流进泥土。
六人中三人带伤,一人昏迷,一人手臂骨折。死去的同伴被放在背架上盖好。铁力木仍绑在另两人背上。
他们连夜赶路,不敢停歇。
第七天黄昏,军营的旗杆出现在视野里。
哨兵最先发现他们。一人跌跌撞撞走出队伍,举起手臂挥动。营门立刻打开,几名士兵跑出来接应。
张定远听到消息时正在校场巡查。他快步走向营门,远远就看见那支队伍走过来。八人出发,回来六个。两个被抬着,一个由人扶着,衣服上全是血和泥。
最前面的伍长踉跄几步,单膝跪地。
“带回……铁力木。”他声音沙哑。
张定远没说话,走上前查看伤员。昏迷的那个呼吸微弱,但还有脉搏。骨折的士兵脸色苍白,牙咬得紧紧的。
他挥手叫来医官:“先救人。”
然后看向那两截木料。它们被麻布裹着,表面沾满泥水。他伸手解开绳子,摸了摸断面。坚硬,纹理密实,颜色暗红。
他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轻咬——没有碎屑,只有钝痛感从牙根传来。
是真的。
“送进工坊密室。”他说,“锁好,不准任何人碰。”
医官开始处理伤口。张定远蹲下,亲自给那个肩膀被抓穿的士兵包扎。布条浸透血,他换了一条又一条。那人疼得发抖,但他没喊一声。
包扎完,张定远站起身,拿起那块削下的木片,攥在手里。
他走到校场边缘,停下。夕阳落在营房顶上,风吹过旗帜,发出啪啪的响声。
六个士兵站在那里,低着头。死去的同伴已被抬进停灵棚,盖上了军旗。
张定远看着他们,许久没说话。
最后,他把木片塞进衣袋,转身朝工坊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一直握着那块木头。
脚步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