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坐在城楼值房的木案前,右手按在海岸布防图上。肩上的伤还在渗血,但他没叫军医。油灯晃了一下,门被推开,传令兵走进来。
“将军,城里都在说您炸城墙的事。”
张定远抬头。
“茶馆酒肆全讲疯了,有人说您一枪轰塌三丈墙,还有人说您单刀闯阵,连斩七名倭将。”
他没说话,只看了眼城中方向。灯火比昨夜多了许多,街上有人走动,笑声传来。
传令兵又道:“东市口,说书人老李开了场,讲《张将军夜破台州城》,围了上百人。”
张定远站起身,披上轻甲,拿过火铳。
“带路。”
——
东市口挤满了人。木台搭在街心,老李身穿旧蓝布衫,手拍惊堂木,声音洪亮。
“那一夜!电闪雷鸣,张将军立于高坡,手中火铳一指——轰!地动山摇!城墙炸成碎片,火光冲天三丈高!”
人群哗然。孩童踮脚,老人抚须,妇人抱着孩子听得出神。
“倭寇吓得跪地求饶,可张将军眉头都不皱,提枪就冲进火海!连杀九人,血染战袍,最后亲手斩下敌酋头颅,挂在城头示众!”
张定远站在人群后,听得清楚。他没上前,也没出声。
身边亲兵低声道:“将军,他说得不对,那天是炮队引爆,不是您开的枪。”
张定远摇头。“百姓要的是安心。谁炸的墙不重要,只要知道我们赢了就行。”
台上老李越说越起劲:“张将军乃天降神将,手持火铳如执雷神之怒,一人守一城,万敌不敢近!”
张定远眉头微皱。
一旁有老兵听见,愤然道:“哪有什么神将!那晚我就在炮队,火药差点没点着,还是张将军亲自冲上去引的信子!他肩膀那时就受伤了,硬撑到最后一刻!”
旁边人听了,更觉震撼。
老李讲完,掌声雷动。铜钱飞上台,有人高喊:“再讲一段!”
老李笑着拱手:“今日到此,明日接着讲《张将军东海追寇》!”
人群散去,张定远走上前。
老李正收铜钱,抬头见一名黑甲将军站在面前,面容冷峻,火铳背在身后。他认了出来,连忙作揖。
“您……是张将军?”
张定远点头。“你刚才讲的,是我?”
“正是!全城都在传您的事!”
“有些地方,说得不太一样。”
老李一愣。“将军指的是?”
“我不是一个人打的仗。地道是工兵挖的,火药是匠人配的,炮队、火铳手、骑兵营,三百兄弟轮番上阵。赵五死在岩缝里,刘虎差点断在巷口。这些,你都没提。”
老李低头。“民间听故事,爱听英雄孤身闯阵。我说实话,没人信。”
“我知道。”张定远从腰间解下一袋铜钱,放在桌上。“这是赏你的。”
老李慌忙推辞。“使不得!小人不敢收将军的钱。”
“不是白给的。”张定远看着他。“下次开讲,加一句——‘火器营三百兄弟,人人皆勇’。”
老李怔住。
“没有他们,我一个人,什么都不是。”
老李缓缓点头,双手接过钱袋,声音发紧。“小人记住了。下回开场第一句,就讲这三百兄弟。”
张定远转身离开。
——
军营校场,火器营士兵围在一起,手里传着一张纸。
“你们看!这是印的话本!标题就是《张将军破城记》!”
“上面画着他站在城墙顶,一手举火铳,一手提人头!”
“咱们将军成书里人了!”
有人提议:“将军打了大胜仗,咱们该庆贺一下!”
“对!喝酒吃肉,热闹一场!”
议论声传到值房,张定远走出来,脚步沉稳。
他走到校场中央,所有人立刻立正。
“你们在看什么?”
一名士兵举着话本。“将军,这是外面印的,讲您炸城墙的事!”
张定远接过,翻了两页,随手撕成两半,扔在地上。
“胜了吗?”
士兵一愣。“倭寇退了,城也破了,当然是胜了。”
“山本没抓到。”张定远声音不高,“西面荒山有烟尘,海面有异船。敌未灭,防务不能松。”
众人低头。
“今天你们看话本,明天敌人就杀回来。到时候,谁来救你们的家?”
没人回答。
“名声是百姓给的,不是用来吹的。”张定远扫视全场。“今日之名,是托付,不是奖赏。名越大,责越重。”
他走向火铳架,取下一支长管铳。
“五更集合不变。从今天起,加训装弹速度。每人每日百次,限时完成。”
他拆开火铳,倒出火药,重新装填。动作熟练,十息内完成。
“看清楚。快一秒,战场上就能多杀一人。”
他把火铳递给身旁士兵。“你来。”
士兵手忙脚乱,用了二十多息。
“再来。”
一圈练下来,天已近午。
张定远脱掉重甲,换上轻便护具,亲自带队操练。火铳声在校场不断响起,硝烟弥漫。
——
日暮时分,训练结束。
张定远独自登上城楼,靠在箭垛边。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腥味。远处渔火零星,看不出异常。
城中灯火通明。几个孩子蹲在墙根,用炭条在地上画东西。他走近了些。
是火铳的轮廓。旁边写着:“张将军的枪”。
一个孩子抬头看见他,跳起来喊:“是张将军!”
其他孩子围上来,眼睛发亮。
“将军,你真的用这把枪炸了城墙吗?”
张定远蹲下。
“是大家一起炸的。”
“没有火药,枪打不响。没有兄弟,枪举不稳。”
孩子似懂非懂。
“那你最厉害吗?”
张定远没答。他指着城外大海。
“最厉害的,是那些没名字的人。他们死了,没人知道。”
孩子沉默。
张定远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转身走回军营。
——
值房内,油灯点亮。
他脱下护具,肩伤裂开,血浸透布条。他没管,铺开新的布防图。
海岸线、哨点、巡逻路线,一一标注。
门外传来脚步声,亲兵低声报告:“将军,戚帅派人送来新令。”
张定远接过竹筒,抽出信纸,展开。
纸上只有八个字:
整军待发,勿懈寸功。
他盯着那八个字很久。
然后提起笔,在布防图下方写下一行小字:
火器营装弹提速目标:八息内完成。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
增设夜间突袭演练,每三日一次。
他放下笔,吹熄灯芯。
黑暗中,手指摸了摸火铳的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