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定远坐在值房的木案前,右手按在布防图上。油灯烧了一夜,火苗歪向一边,灯芯积了厚厚一层黑灰。他没动,笔尖停在“夜间突袭演练”那行字末尾,纸面已留下一道深痕。
亲兵推门进来,声音压得很低:“将军,戚帅到了,在外头等着。”
张定远放下笔,把图纸折好塞进抽屉。他站起身,肩上的伤扯了一下,但他没停顿。披甲,束带,腰间挂上火铳,动作和往常一样快。
他走出门时,戚继光正站在院中。天刚亮,风还冷。戚继光穿着帅袍,手里拿着一卷黄纸。
“你又一夜没睡。”戚继光看着他。
“防务要紧。”张定远抱拳,“西面山道昨夜有动静,我加派了两队巡哨。”
戚继光点头。“我知道。你做的每件事,我都清楚。”
两人走进厅堂。桌上摆着一套银甲,旁边是一匹黑马,鞍具齐全。马蹄安静地踏在地上,鼻孔喷出白气。
“台州一战,你立首功。”戚继光打开黄纸,“朝廷已批,擢升你为游击将军,加授先锋统制,掌前线调度。”
张定远单膝跪地,双手接过文书。
“此战能胜,靠的是全军用命。”他说,“地道是工兵挖的,火药是匠人配的,巷战是兄弟们一条命换一条命拼下来的。我不能独占这份赏。”
戚继光盯着他。“你要推辞?”
“我不推辞军令。”张定远抬头,“但我请将所赐金帛,拨入火器营粮饷,用于抚恤伤亡将士,添补火铳零件。”
厅内静了几息。
戚继光忽然笑了。他走下台阶,亲手扶起张定远。“好。准你所请。银甲留着,这是军规。马也留下,你跑得比谁都快,别让腿耽误了战机。”
张定远再拜。
“起来吧。”戚继光拍了拍他的肩,“你这人,功劳越大,心越沉。这才是真将才。”
——
校场日头升起,全军列阵。
鼓声三响,戚继光登台。张定远随行其后,站在侧位。
“台州之役,倭寇退散,城池收复。”戚继光声音洪亮,“此战之胜,首功属游击将军张定远!”
台下将士齐声应喝。
“智勇兼备,临危不乱,破敌于坚城之下,救民于水火之中!”戚继光宣读嘉奖令,“擢升三级,赐金帛十匹、良马二匹、铁甲一副!”
鼓声再起。
张定远上前一步,单膝跪地接令。
他接过文书,却没有立刻退下。转身面向全军,声音传遍校场。
“诸位!台州之胜,不在某一人之手!”
他举起手中嘉奖令。
“是工兵三昼夜不眠,挖通地道;是火器匠人试药炸膛,九死一生;是巷战弟兄踩着火油冲进去,一刀一刀杀出来的!”
他走下台,将金帛交到后勤官手中。
“这些,全数登记入册。一半用于抚恤阵亡兄弟家属,一半用于采购火铳零件,不得私用。”
台下一片寂静。
接着,掌声响起。起初零星,随后如潮。
刘虎在队列中红了眼眶。他身边的士兵低声说:“咱们将军……把钱都给了别人。”
“他什么时候为自己拿过东西?”另一人答。
戚继光站在台上,看着这一切,嘴角微扬。
他走下台,走到张定远身边,声音只两人能听清:“厚恩不负,方为真将才。”
张定远低头:“末将不敢忘本。”
——
午后,值房安静。
张定远脱去重甲,坐在原位。肩伤裂开,布条渗血。他正想自己换药,门被推开。
戚继光走了进来,没穿帅袍,只披一件旧布衣。手里端着药盘。
“我来。”他说。
张定远想站起来,被按住肩膀。
“坐着。”戚继光坐下,剪开旧布条,“你这伤,比任何勋章都重。”
药粉撒上去,疼得张定远肌肉一紧,但他没动。
“我知道你不爱听夸奖。”戚继光一边包扎一边说,“但将士需要榜样,百姓需要安心。你越是躲名声,越该被推出来。”
“我只是怕。”张定远开口,“怕自己忘了为什么打仗。”
“为什么?”
“为了不让百姓再被烧杀。”
“为了不让兄弟死在无名之地。”
“为了有一天,海边的孩子不用听见炮声就哭。”
戚继光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我赏你,不只是为台州这一仗。”他说,“我是信你以后能扛起更大的担子。你懂吗?”
张定远猛地抬头。
四目相对。
那一刻,他明白了。这不是奖赏,是托付。
“末将明白。”他说,“绝不负您信任。”
戚继光包好最后一圈布条,轻轻拍了下他肩膀。“好好养伤。接下来的仗,不会少。”
他起身要走,又停下。
“你写的训练计划,我看了。”
“夜袭特训队,可以办。”
“人选你定,资源我批。”
门关上。
张定远独自坐在灯下。
他拉开抽屉,取出日记本,翻开一页,提笔写下:
“戚帅之恩,如春阳化雪。我不敢居功,惟以血偿责,以志承命。”
写完,合上本子。
他重新铺开布防图,拿起笔,在底部添了一行新字:
组建“夜袭特训队”,专研破敌奇策。
笔尖顿了顿。
他又加一句:
**第一课:凌晨三点出击,全员蒙眼行军。**
窗外,风穿过营帐,吹动旗角。
值房内,油灯跳了一下。
张定远伸手拨了拨灯芯,火焰稳住。
他盯着地图上的海岸线,手指缓缓划过几处隘口。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被推开一条缝,亲兵探头。
“将军,海面……”
话未说完。
张定远抬起头,眼神如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