逊克县武装部后头,那块用黄土反复夯打、碾子压得瓷实的大场院,在这几天里,彻底褪去了往日的沉寂。
往年,这里顶多是民兵拉练时,响起几声稀疏的口号和零落的脚步声,如今,却俨然成了一个蒸腾着雄性荷尔蒙与战争气息的微型战场。
空气仿佛被点燃,弥漫着硝烟刺鼻的硫磺味、百十号汉子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泥土与汗水的浓重体味,以及一种更深层的、名为“跃跃欲试”的躁动。这躁动,如同暴雨前低气压下翻滚的云层,压抑,却蕴含着雷霆万钧的力量。
整整一百一十六名从全县各公社、屯子精挑细选出来的好手,像钉子一样被砸进了这片场院,进行着堪称残酷的“往死里操练”。那热火朝天的场面,比过年时屯子里集体杀猪分肉还要喧嚣,还要惊心动魄。
白昼,是属于钢铁与火焰的。驻军某团派来的王连长,像一尊黑铁塔,矗立在队列前方。他的脸常年绷着,线条刚硬如同斧劈刀削,一声怒吼能惊起飞鸟,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瞄准!给老子把‘三点一线’刻进眼珠子里!呼吸!压住!你们手里攥着的是保家卫粮的钢枪,不是他娘的烧火棍!就你们这哆嗦样,是打算给那些皮糙肉厚的野猪老爷挠痒痒吗?!”
“砰!砰!砰——”
子弹呼啸着脱离枪膛,带着灼热的气流,争先恐后地扑向远处的胸环靶。噼里啪啦的枪声如同爆豆,密集地连成一片,在空旷的场院上空回荡,震得人心脏都跟着节奏狂跳。巨大的后坐力一次次撞击着肩窝,每个队员的胳膊都因持续紧绷而酸麻肿胀,肩膀更是被枪托撞得一片青紫,火辣辣地疼。可没一个人龇牙咧嘴,更没人叫苦喊累。
妈的,跟那些正在地里疯狂糟蹋一年血汗、断人活路的野猪比起来,这点皮肉之苦算个毛!这股憋着的狠劲,化作了更用力的握枪,更专注的瞄准,更凶猛的击发。
当夜幕降临,白日的喧嚣散去,另一种形式的“操练”在县公安局临时腾出的大会议室里展开。灯光昏黄,烟雾缭绕,劣质烟草的气味几乎凝成实质。百十条糙汉子挤在长条板凳上,一个个瞪圆了眼睛,像最虔诚的学生,聆听着讲台前那位须发皆白、身形干瘦却精神矍铄的老者——被尊称为“山神爷”的老猎人莫日根传道授业。
老爷子不用讲义,更没教案,全凭一辈子在老林子里用命换来的经验。他时而蹲下,用树枝在地上画出野猪的轮廓和骨骼结构;时而站起,用那双布满老茧、却稳定如山的手比划着射击的角度和时机。他嗓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山林气息,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泥土里刨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野猪那玩意儿,鬼精鬼精的!老话讲‘一猪二熊三老虎’,它凭啥排老一?不是它最厉害,是它最‘虎’(莽撞凶悍)!最不要命!熊瞎子你惹急了它,它可能还跑。老虎轻易不跟你照面。可这受伤的野猪,它不光跑,它敢掉过头,红着眼珠子跟你玩命!那獠牙,能轻易挑开你的肚肠!”
他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扫过台下每一张紧张的脸。
“打它,就得打对地方!瞎打一气,等于给它放血助兴!瞅准了,肩胛骨后面,偏下一点点,就这地儿,”他用树枝用力在地上一点,“心脏!一枪进去,它立马蹬腿!要么,就打天灵盖下面,眉心往上一点,子弹斜着穿进去,搅它个脑浆迸裂!别省子弹,但也不能瞎打!咱们是护粮狩猎,不是特么的来给野猪刮痧、给它舒筋活血的!”
底下这群平日里可能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此刻个个屏息凝神,竖着耳朵,生怕漏掉一个字。这哪里是听课,这是在学保命的符咒,是在掌握扞卫劳动果实的终极手段!有人偷偷在膝盖上用手指头比划着位置,有人眉头紧锁,嘴里无声地念叨着要点。学问,从未如此直接地与生存挂钩。
在这群精悍的队员中,林墨无疑是拔尖的那一拨。他本就天资聪颖,眼神锐利,加上之前在牛角山有过实弹驱狼打野猪和更早的历练,枪械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灵性。
更重要的是,他心里憋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劲儿。
丁秋红那件事,像一根细小的、却无比坚韧的刺,深深扎在心口,并不时带来一阵隐痛。这疼痛没有让他消沉,反而转化成了一种近乎自虐的训练狂热。他拼命地练瞄准,练据枪,练在各种别扭姿势下的快速击发,仿佛只有肉体达到极限的疲惫,才能暂时麻痹那份情感的钝痛。他的进步肉眼可见,枪法准得让以严苛着称的王连长,在背后也忍不住微微颔首。
而熊哥,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尖子”。他力大无穷,那杆沉重的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在他手里,轻巧得如同孩童的烧火棍,据枪稳定得如同焊在地上的铁架。实弹射击,他凭借着一股蛮横的稳定性和对枪感的天生直觉,成绩也相当不俗。可一到晚上“山神爷”的“文化课”,他就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坐立不安,那纷繁复杂的野兽习性、追踪技巧、风向判断,比让他扛着三百斤麻包跑十里地还难受。
好几次,他听着听着,那硕大的脑袋就开始一点一点,鼾声将起未起之际,总会被“山神爷”那根长长的烟袋锅子精准地、不轻不重地敲在脑门上,引得周围一阵压抑的低笑。
汗水、硝烟、呵斥、烟袋锅子的敲打……时间在高度紧张的节奏中飞逝。终于,熬到了集训的最后一天下午。理论考核的试卷被收走,实弹射击的成绩也被郑重地登记造册,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决定任务分配和信任等级的数字。
毫无意外,林墨和熊哥的名字,都排在榜单的前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