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明英听到“林墨”这个名字时,那双沉静的眸子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她重新将目光聚焦在林墨身上,那目光不再是刚才礼节性的扫视,而是带着更明显的审视,以及一丝……极淡的、仿佛想起了什么有趣事情般的轻笑意味。
“林墨同志,真是年轻有为啊。”她的语气依旧平和,却多了几分重量,“保护庄稼,就是保护国家的命根子,更是保护咱们老百姓自己的饭碗。你们辛苦了,责任重大啊。”
林墨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站起身,双手不自觉地擦了擦裤缝:“付经理您太客气了,过奖了。这都是我们份内的事,应该做的。”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付明英并没有像寻常饭店经理那样寒暄两句便离开。她转身,走到旁边靠墙的柜子前,动作娴熟地取过一瓶本地产的、标签朴素的“北大荒”白酒和三个干净的小酒杯。她亲自拔掉瓶塞,将那透明微黄的液体汩汩地斟满三个杯子,然后双手端了过来,神色也随之变得郑重起来。
“李专干,林墨同志,熊建斌同志,”她依次看向三人,举起酒杯,“这杯酒,我代表饭店,也代表我个人,敬你们三位,也敬咱们整个护粮狩猎队。”
她的声音清晰而有力:
“你们明天要去干的,是玩命的活儿,但也是保住咱们全县上下多少人饭碗的活儿!其中的凶险,我不全懂,但也知道一二。别的虚话不说,就一句:辛苦了!我付明英,预祝你们此次出征,旗开得胜,弹无虚发,更要平平安安!”
她的话语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墨年轻而坚毅的脸庞,语气带上了一丝豪爽:“等你们打了胜仗,宰了那些祸害庄稼的畜生,回来,还到我这儿!我亲自下厨,再给你们摆一桌,给你们庆功!”
这话,说得大气!在理!掏心窝子!不仅点明了任务的危险性,更表达了对他们价值的认可和真挚的关怀。那股子源自女性,却又超越一般女性身份的豪爽与仗义,让林墨和熊哥这两个习惯了直来直去的汉子,心头都是一热。
两人赶紧端起酒杯,连声道谢。三只粗糙的陶瓷小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林墨一仰头,将那大约半两的辛辣液体一口灌入喉中。一股火线瞬间从喉咙烧到胃里,呛得他忍不住想咳嗽,但他强行忍住了。这酒很烈,很糙,远不如传说中那些名酒醇厚,可此刻,他却觉得这杯酒格外的暖人,那股热力迅速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仿佛给即将到来的艰险征途,预先注入了一股勇气。
付明英没有再多做停留,看着三人饮尽杯中酒,脸上露出了一个更为真切些的笑容,又客气地叮嘱了一句“一定要吃好”,便转身,撩开门帘,身影消失在门外走廊的昏暗光线中。
包间里短暂的安静被李卫国打破,他咂了咂嘴,似乎在回味酒的余味,又似乎在感慨。林墨望着那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帘,忍不住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李专干,这位付经理……看着可真不一般啊?”
李卫国闻言,放下酒杯,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他叹了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兄弟,你好眼力。付经理啊……可是个角儿,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左右看了看,确认隔墙无耳,才用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互相弯了弯,做了一个隐秘的手势,低声道:“看见没?和咱们县革委会的那位李副主任,是‘这个’……”
林墨和熊哥瞬间就明白了。
两人对视一眼,刚才吃下去的酒肉,仿佛一下子都堵在了胸口,沉甸甸的。这种关系,在当下,既是一种无形的庇护,也可能是一道敏感的枷锁。
李卫国似乎看出了两人的心思,继续低声道:“唉,具体情况咱也不清楚,反正组织上算是‘照顾’,给她安排了这么个工作。可你们别以为人家是凭关系吃闲饭的!付经理那是真有本事!把这公家饭店打理得井井有条,账目清楚,待人接物有里有面,硬气得很!别说县里,就是下面屯子里上来办事的,提起咱们国营饭店的付经理,哪个不得暗地里竖个大拇指?那是真正的女中豪杰,不容易!”
林墨重重地点了点头,心里对付明英的印象,从一个“不简单的饭店经理”,瞬间变得更加立体,也更加复杂。那清秀眉眼下的沉稳,那温和笑容背后的疏离,那精明干练举止中透出的豪气,似乎都有了解释。
她就像一本装帧朴素却内容晦涩的书,匆匆一瞥,难以窥其全貌,却足以引人遐思。她和李副主任的具体关系如何,其中又有怎样的隐情与无奈,他无从得知,但至少,她凭借自己的能力赢得了尊重,这就足够了。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天色已近黄昏,秋日的夕阳给县城的屋顶和远处的山峦轮廓镀上了一层凄艳的金红色。秋风掠过光秃的树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明天,就要进山了。
守护这片深沉的黑土地,守护土地上那些像赵大山、像莫日根大爷、像丁秋红、甚至像眼前这位付经理一样,在各自命运轨道上挣扎、奋斗、活着的的人们。
这份原本有些抽象的责任,在此刻,伴着喉间尚未散尽的酒意,伴着付明英那番掷地有声的话语,变得无比具体而清晰,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也燃在他的心头。
砺刃已成,锋刃即将出鞘。
黑金色的山林,正静默地等待着鲜血与勇气的洗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