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常笼罩着苗寨,溪流潺潺,吊脚楼在乳白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胡老扁肩头的伤口已收口结痂,新肉生长带来的麻痒感,远胜于之前的剧痛。他在龙阿婆门前的空地上缓缓打着一套自创的、用于活动筋骨、导引气血的简易动作,呼吸着苗山清冽潮湿的空气,感受着体内生机一点点的复苏。
王雷和队员们则没有闲着。几天下来,他们用行动逐渐融入了寨子的边缘。帮着修补被山雨冲垮的一段寨墙;用游击队的木工手艺,替几户人家修好了吱呀作响的楼梯和漏雨的屋顶;柱子甚至跟着苗家青年进山打了一次猎,凭借不错的枪法和肯吃苦的劲头,带回来一头不小的野猪,让全寨老小难得开了次荤。
寨民们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好奇,慢慢多了些接纳,甚至偶尔会有孩子围着红牡丹,好奇地摸摸她身上不同于苗装的补丁。但那份关乎寨子安危的根本谨慎,依然如寨门外的风雨桥一样,坚固地横亘着。
转机,发生在胡老扁能下地走动的第五天。
这天午后,寨子东头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喊和骚动。几个苗家汉子用门板抬着一个昏迷不醒、面色青紫的年轻人,急匆匆奔向龙阿婆的吊脚楼。后面跟着哭天抢地的家属和一群神色惊惶的寨民。
“阿婆!快救救岩虎!他被‘过山风’(眼镜王蛇)咬了!” 领头的中年汉子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被抬来的年轻人岩虎,是寨子里数一数二的猎手,左小腿上有两个清晰的毒牙孔,周围已经乌黑肿胀,向上蔓延。他牙关紧咬,呼吸微弱,瞳孔有些散大,正是剧毒蛇咬伤的中毒症状。
龙阿婆面色凝重,立刻让把人抬进堂屋。她迅速检查伤口,用布条在伤口上方用力捆扎,又取出一把锋利的小银刀,在伤口上划开十字切口,用力挤压,试图挤出毒血。同时,吩咐旁边的苗家妇女快去取她早就备好的、专治蛇毒的草药——“七叶一枝花”(蚤休)和“半边莲”捣烂外敷。
然而,毒势蔓延太快,岩虎的呼吸越来越弱,脉搏几乎摸不到。龙阿婆额头见汗,她最强的蛇毒药似乎也压制不住这条“过山风”的猛烈毒性。寨民们围在门外,气氛压抑绝望。
“让我看看。” 一个平静的声音响起。胡老扁不知何时已站在门口。
龙阿婆抬头看他一眼,没有犹豫,让开了位置。此刻,救人要紧,门户之见已不重要。
胡老扁上前,先探了探岩虎的鼻息和颈脉,又看了看伤口和肿胀蔓延的程度,眉头紧锁。“毒已攻心,寻常外敷内服恐来不及。” 他快速对柱子道:“取我银针!最长的那几根!”
银针取来,胡老扁凝神静气,出手如电。他先是在岩虎头顶百会穴、胸口膻中穴、腹下关元穴各下一针,针尖微颤,以真气(实则是极高明的运针手法)护住其心脉元气。接着,在伤腿肿胀上缘的几个要穴刺入,行泻法,意图阻止毒血上攻。最后,他取出一根三棱针,在岩虎的十宣穴(十个手指尖)和伤腿的肿胀最深处,快速点刺放血!
乌黑发紫、带着腥味的毒血被挤出,滴落在准备好的瓦盆里。随着放血,岩虎腿上的肿胀似乎停止了蔓延,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竟缓缓睁开了眼睛,虽然依旧无神,但命悬一线的危机似乎被硬生生拽住!
“内服安宫牛黄丸半粒,化水灌入!快!” 胡老扁再次吩咐。这是他从野人谷带出的最后一点救命药,此刻毫不犹豫地用出。
龙阿婆见状,立刻配合,将她捣好的“七叶一枝花”和“半边莲”药泥厚敷在伤口上,又让人煎煮她另一剂强力解毒汤药。
内外夹攻,中西(苗汉)合璧。约莫半个时辰后,岩虎的脸色由青紫转为苍白,呼吸渐渐平稳,虽然依旧虚弱,但那条命,算是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活了!岩虎活了!” 门外爆发出劫后余生的欢呼,岩虎的家人更是跪倒在地,对着胡老扁和龙阿婆不住磕头。
龙阿婆看着胡老扁,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震惊与敬佩再也无法掩饰。她行医一生,见过各种毒伤,深知“过山风”咬伤,尤其是毒发如此之快的,十有八九救不回来。而这个汉人郎中,用几根细细的银针和一颗药丸,竟能吊住心脉、阻毒攻心,硬是争得了草药起效的时间!这种对急症、对“气”与“血”的精微掌控,是她从未想象过的。
“你的针,比我的火,更快,更准。” 龙阿婆难得地主动开口,语气复杂。
“阿婆的药,对症且猛,若无您先阻其势,我纵有针,也难回天。” 胡老扁诚恳道,“医道互补,各有所长。今日之事,正说明合则两利。”
这件事,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潭水,在寨子里激起了巨大的波澜。胡老扁“神医”的名声不胫而走,甚至带上了些神秘色彩。更重要的是,他与龙阿婆联手,救了寨子最优秀的猎手,这恩情实实在在。
当天晚上,苗寨头领主动邀请王雷和胡老扁到他的吊脚楼里火塘边坐下。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众人严肃的脸。
头领沉默地抽着旱烟,许久,才缓缓开口,话语通过向导战士更准确的翻译传达过来:“岩虎的命,是你们救的。这份情,苗家人记着。你们说的‘鬼子毒害’的事,我们这几天也打听了,山外确实不太平,有些靠近汉人村寨的苗胞,也生了怪病,乏力、嗜睡,我们的草药治不好。”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王雷和胡老扁:“你们留在这里,不只是为了养伤,对吧?你们想做什么?”
王雷知道,这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时候了。他坐直身体,郑重说道:“头领明鉴。我们留在这里,一是胡先生确实需要休养,二是我们希望以这里为据点,做三件事。”
“第一,互通医药。胡先生精研破解鬼子毒剂的方药,阿婆熟知苗山千百种草药特性。双方合作,或许能找出更有效、更易得的解毒防毒之法,不仅保护我们自己,也能帮助周边受害的苗汉乡亲。”
“第二,传递消息。鬼子凶残,他们的毒计不会停止。我们希望能与贵寨建立联系,共享山外鬼子的动向,提前预警,让寨子有所防备。”
“第三,有限互助。我们不要求寨子出兵打仗,但希望寨寨子遇到像今天这样的危难,或者鬼子小股部队袭扰时,能相互支援。同样,如果寨子需要山外的盐、铁、布匹等物资,我们也可以设法通过我们的渠道交换。”
胡老扁补充道:“头领,医者父母心,山川异域,病痛相同。鬼子所用之毒,阴损无比,非一人一族可抗。苗疆宝库,或藏克毒奇珍;中原医道,亦有千年积累。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我们所求,不过是一处可以安心研药、治病救人的清净地,一份可以相互扶持、共御外侮的情谊。”
头领听着,烟雾后的眼神不断闪烁。王雷的话实际,胡老扁的话恳切。救岩虎的事证明了他们的能力和诚意。与外界完全隔绝在当今乱世已不可能,鬼子的威胁确实存在。与其被动防备,不如有限合作,换取医药和情报的优势。
他又看向一直沉默坐在角落的龙阿婆。龙阿婆感受到他的目光,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汉家郎中的针,有用。他问的‘外来阴毒’,山里有些老东西,或许能试。合,对寨子,对治病,好。”
龙阿婆的表态,分量极重。她是寨子的精神支柱之一,她的认可,很大程度上能影响头领的决策。
头领终于磕了磕烟斗,下了决心:“好!岩虎的命是你们救的,阿婆也说可以合。那我们就按你们说的,先立个‘药盟’!”
他伸出三根手指:“一,你们可以留在寨子西头那几间闲置的吊脚楼,安心养伤、研药。但寨子核心区域,未经允许,不得擅入。”
“二,互通医药、传递消息,可以。我们会派两个机灵的后生跟你们学些汉话,也带你们认认山里的路和药。你们需要什么草药,只要不伤山根,可以采。但寨子传下来的秘方,不能外传。”
“三,互助只在寨子危急和你们被鬼子追杀到门口时。平时,你们的事,我们不多问;我们的规矩,你们要守。”
“另外,”头领目光炯炯,“你们说的盐、铁,寨子确实缺。下次你们的人出去,若能换来,我们用药材、山货跟你们换,公平交易。”
条件清晰,界限分明,充满了苗家人特有的务实与谨慎。但这已是一个里程碑式的突破!他们终于在苗疆有了一个合法的、相对安全的落脚点,并且建立了初步的合作关系!
“一言为定!”王雷伸出手。
头领看了看他的手,没有握,而是拿起一个竹筒酒杯,倒满自家酿的米酒,递给王雷,又递给胡老扁一杯,自己再拿起一杯。“苗家人的约定,在酒里,在心里。”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王雷和胡老扁相视一笑,也举杯饮尽。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带着山野的醇厚与一份沉甸甸的责任。
药盟初立,根基尚浅。但它像一粒种子,播撒在了苗汉交融的土壤里。未来,是长成遮风挡雨的大树,还是夭折于风雨,取决于双方的灌溉与守护。
夜深了,胡老扁站在新安排的吊脚楼窗前,望着月色下静谧的寨子。肩伤处微微发痒,那是愈合的征兆。他脑海中回想着龙阿婆提到的“雷击木炭”、“百年棺材菌”、“还魂草”,这些神秘的苗疆奇物,如同黑暗中闪烁的微光,指引着下一步探寻的方向。
而窗外,万籁俱寂,只有溪流不知疲倦的歌唱。在这远离战火核心的深山里,一个以“药”为名、以“抗毒”为实的微小联盟,悄然诞生。它的力量或许微不足道,但它承载的希望与可能,却如同这苗山的夜晚,深邃而充满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