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正国那沉稳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海浪的喧嚣和林岳耳中的轰鸣,如同一个冰冷的铁锚,将他从那片尸山血海、崩塌毁灭的混乱记忆中,硬生生地拖拽回了现实。
他艰难地抬起头,透过被海水和雨水混合浸泡得酸涩刺痛的眼缝,看向了声音的来源。
暴雨初歇的凌晨,天色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几辆重型警用越野车的雪白大灯,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将这片沙滩照得纤毫毕现,光柱撕裂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也彻底粉碎了林岳任何逃脱的可能。空气中不再是地宫里的血腥和尘土味,而是混合着雨后泥土气息的、冰冷而肃杀的秩序感。
雷正国就站在光柱的边缘,没有立刻上前,而是保持着一个绝对安全的战术距离。他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正冷静地审视着趴在沙滩上、如同丧家之犬的林岳,眼神中既有终于抓到这条潜伏已久大鱼的兴奋,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于眼前这个年轻人所经历的一切的复杂探究。
林岳的视线,从雷正国的脸上,缓缓扫过他身后那些呈扇形散开、持枪警戒的警察。他们的站位、姿态,以及那种随时可以应对任何突发状况的专业素养,都在无声地宣告着一件事——他现在面对的,是一个真正的、高效运转的国家机器。
在地宫里,他可以凭借身手、智谋和那股悍不畏死的狠劲去拼杀,去创造奇迹。但在这里,在这些冰冷的枪口和严密的法条面前,任何侥幸心理和个人英雄主义式的反抗,都将是徒劳且可笑的。
他累了。
从身体到灵魂,都透着一股被彻底榨干的疲惫。
“林岳。”雷正国的声音再次响起,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在宣读一份既定的程序,“放下手里的东西,双手抱头,慢慢站起来。”
林岳的身体微微一颤,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用生命和同伴的鲜血换来的、至死都紧紧抱在怀中的那面黑色石镜。它的表面冰冷光滑,那片能够吞噬一切光线的深邃黑暗,此刻仿佛也在嘲笑着他这狼狈的结局。
这就是他誓死守护的东西,这就是所有阴谋的中心,这就是……大师伯和许薇用命换来的东西。
他的手指,在那冰冷的镜面上轻轻摩挲了一下,似乎想要留住上面仅存的、属于他们的最后一丝温度。
最终,他缓缓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面“照骨镜”轻轻地放在了面前湿漉漉的沙滩上。然后,他举起了那双沾满了鲜血、泥沙和伤痕的手,抱在了自己的脑后。
“……我大师伯……龙五……”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巨大的痛苦,“还有我的朋友……许薇……他们怎么样了?”
这是他现在唯一还关心的事情。
雷正国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他看着林岳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语气没有丝毫松动:“你会知道的。关于水下秦宫发生的一切,我们会有专门的时间,让你详细叙述。现在,跟我们走。”
随着他一个手势,两名全副武装的特警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动作标准而有力地将林岳从沙滩上架了起来。
紧接着,另外两名戴着白色手套的警员,如同对待一件极度珍贵的易碎品,小心翼翼地走了上来。其中一人用一个透明的、带有编号的证物袋,极其专业地将那面黑色的“照骨镜”包裹起来,然后轻轻地放入了一个特制的、内部填充了防震材料的金属手提箱中。旁边,另一名技术警察正举着一台高清摄像机,将这整个过程,从不同角度,巨细无遗地全程录像取证。
林岳的目光,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面镜子,看着它被套上证物袋,看着它被锁入箱中,直到那声清脆的“咔哒”声响起。
他知道,这件承载了太多秘密和牺牲的“国宝”,一旦以这种方式落入国家的手中,他想要再凭借一己之力将其拿回来,几乎已经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了。那幅刚刚才窥见一角的神秘星图,那条通往未知终点的线索,在这一刻,似乎也随着箱子的关闭,被彻底封存了。
“咔嚓!”
一声冰冷的金属脆响,将林岳的思绪拉了回来。
一副闪着寒光的镣铐,已经锁住了他的手腕。那冰冷的、带着标准工业制品质感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沉重,仿佛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他的身份,已经从一个在灰色地带游走的“寻宝者”,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彻底地、无可辩驳地,变成了一名“犯罪嫌疑人”。
一名警员在他身上进行着机械而快速的搜查,将他口袋里所有零碎的东西——几枚用来照明的荧光棒、一把已经卷刃的匕首、一小包防水火柴——全部掏出,一一分类放进不同的证物袋里。
雷正国站在旁边,用一种纯粹审视的、不带任何私人感情色彩的目光,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没有了在地宫中的言语交锋,没有了彼此试探的暗流涌动。在这里,他们之间只剩下最纯粹的、执法者与嫌疑人之间的关系。
林岳被两名警察一左一右地夹着,押上了一辆警用越野车的后座。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将外面咸腥的海风和黎明的光线彻底隔绝。车内狭窄、封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革和消毒水混合的、令人压抑的味道。
他被夹在两名沉默如山的警察中间,一动也不能动。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试图将脑海中所有的纷乱都清空。然而,那些画面却如同失控的电影胶片,不受控制地、一帧一帧地在他眼前疯狂闪过。
那是龙五在爆炸火光中决绝而憨厚的背影……
那是许薇坠入黑暗洪流时,那双充满了不甘与绝望的眼睛……
那是秦宫壁画上,“血祭苍生,逆转乾坤”那八个触目惊心的血红大字……
以及,那面黑色镜子在幽蓝光芒下投射出的、指向无尽深海的、那幅壮丽而神秘的立体星图……
一幕幕,一声声,一道道,如同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
巨大的悲伤和深入骨髓的疲惫感,在这一刻,才真正地、毫无保留地向他袭来。他不是为被捕而感到绝望,地宫一行,九死一生,能活着出来,本身就已经是奢望。他绝望的,是那些逝去的、失踪的同伴。他付出了如此惨重的代价,却连他们是生是死,都无法确定。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极其荒谬的解脱感——或许,只有在这里,在监狱里,他才能真正地停下来,不用再面对金先生那无休无止的追杀和深不见底的阴谋。
但这种脆弱的念头仅仅是一闪而过,随即就被一股更加深沉、更加灼热的不甘所取代。
师父的仇还没有报!金先生的阴谋还未被揭穿!“钟表匠”那个疯子还逍遥法外!那幅星图背后的秘密还未解开!
他不能就此倒下。他绝不能!
警车在颠簸中行驶,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变得模糊不清。不知过了多久,车速缓缓放慢,最终驶入了一个戒备森严的巨大院落。
林岳透过车窗,看到了高耸的电网,看到了站岗的哨兵,看到了那扇正在他身后缓缓关闭的、厚重到令人绝望的钢铁大门。
他知道,属于地宫的战争,结束了。
而等待他的,将是另一场没有硝烟,但或许更加凶险的战争——一场在审讯室里,关于记忆、秘密和意志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