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落锁的声音沉闷而决绝,仿佛彻底隔绝了林岳与外面那个充斥着海风、阳光和自由的世界。
他被带进了一间屋子。
一间标准的、令人从生理到心理都感到极度压抑的审讯室。四面墙壁被粉刷成刺眼的惨白色,头顶上几排日光灯管毫不吝啬地倾泻着冰冷的光芒,将房间里的一切都照得无所遁形,不留半点阴影。房间的正中央,是一张焊死在地上的冰冷金属桌子,桌子的另一侧,是一面巨大的、可以清晰映出他苍白脸庞的单向观察窗。
他知道,在那片深色的玻璃后面,一定站着不止一双眼睛,正在像研究实验品一样,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空气中,只有中央空调出风口发出的、单调而持续的低鸣声,如同永不停止的耳语,不断地提醒着他此地的封闭与孤立。
手腕上那副沉重的镣铐已经被取下,但他知道,一副无形的、由法律、证据和国家机器共同铸就的枷锁,已经更加沉重地落在了他的心头。
雷正国走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一身警服,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了结实的小臂。他没有立刻坐下,也没有急着发问,只是将一大摞厚厚的、用牛皮纸袋装着的文件,“啪”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了林岳面前的金属桌上。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审讯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文件因为撞击而散开,最上面的几页,是几张高清彩色打印的照片。林岳的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
那是几张他无比熟悉,却又永远不想再见到的面孔——黄河口边,那些最早死在诡异“海妖”手中的走私犯;“鬼船”之上,那些被剖心挖腹的船员;还有……那些在第一卷故事中,因为他们的行动而直接或间接死去的各色人等。
这一刻,经历了无数次生死考验、心志早已坚如磐石的林岳,终于彻底地、冰冷地,冷静了下来。
地宫中的热血、悲愤、癫狂,都在这冰冷的证物面前,迅速冷却、沉淀。他意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是他从未遇到过的对手。他不是讲究江湖道义的龙五,可以用情义去感化;他也不是不择手段的金先生,可以用暴力去对抗;他更不是那些亡命之徒,可以用威胁去恫吓。
他只相信逻辑,只相信证据,只相信由无数个细节编织起来的、那个被称为“真相”的法网。
雷正国终于拉开椅子,坐在了林岳的对面。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用手指夹着,在桌上一下一下地轻敲着,那富有节奏的敲击声,仿佛正敲在林岳的心跳上。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感。
“林岳,二十八岁,籍贯不明,师从北派卸岭一脉的‘老龙头’孟广义。”
雷正国抬起眼,目光如刀,直刺林岳的内心深处。
“我对你的了解,可能比你自己想象的,还要多一些。从你在潘家园第一次崭露头角,被孟广义相中开始,到后来远赴陕西,再到这次山东之行,你,和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就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我们的监控范围。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把你的‘故事’,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地,讲一遍。不要有遗漏,不要有侥幸。或许,这能为你,也为你的那些同伴,争取一个好一点的结果。”
林岳的心猛地一沉。雷正国的话,看似是给予机会,实则是一个充满了压迫感的开场白——他已经掌握了足够多的外围信息,任何明显的谎言,都会被立刻识破。尤其是他精准地点出了孟广义的名号,这证明警方的调查深度远超他的想象。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充满了肺部,也让他的大脑愈发清醒。
他知道,他不能说出全部的真相。那些关于“归墟之眼”、关于时空扭曲、关于“照骨镜”那幅星图的秘密,一旦公之于众,掀起的波澜将远超所有人的想象,甚至可能会引来比金先生更加可怕的存在。他必须构建一道防火墙,一道足以将这些核心机密牢牢锁在墙内,又能完美解释自己所有行为的防火墙。
“我的故事……”林岳抬起头,迎着雷正国的目光,缓缓开口,“要从我师父孟广义的仇人说起。”
他开始了他的叙述。
他将整个故事,巧妙地包装成了一个“徒弟为师门清理门户,追查宿敌”的版本。
他坦然承认,自己的师父孟广义,与一个被称为“过江龙”的南派巨擘有着宿怨,而一个被称为“金先生”的神秘海外组织,正与“过江龙”争夺一件传说中的国宝,师父因此被卷入其中。
他承认,自己是为了帮助师父追查金先生和南派的线索,阻止国宝落入他们之手,才会一路从陕西来到山东,并与本地的黑恶势力齐四爷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他将水下秦宫之行,描述成一场被逼无奈的闯入。他说自己得知金先生和齐四爷的目标,就是藏于秦宫深处的“照骨镜”,他为了抢在他们之前保护国宝,才不得不以身犯险。
至于地宫中的惨烈战斗,他将其全部描述成了在金先生团队和齐四爷人马的疯狂攻击下,为了自保而进行的绝地反击。
在这个故事版本里,他绝口不提“归墟之眼”那扇通往未知时空的“门”,不提“血祭苍生”的可怕警告,更不提“照骨镜”能够投射出立体星图的真正功能。他只说,那是一件师门世代守护的、对国家有着非凡意义的“国宝”,金先生和南派都想将其据为己有,用于某些不可告人的非法目的。
这个故事,半真半假,逻辑自洽。既解释了他所有行为的动机,又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虽然手段出格、但立场上却与警方一致的悲情英雄。
林岳说完,审讯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雷正国一直静静地听着,手指始终夹着那根没有点燃的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赞同,也不反驳。
直到林岳彻底说完,他才缓缓地拿起桌上的打火机,“咔”的一声,点燃了那根烟。但他并没有抽,只是看着那缕青白色的烟雾,在刺眼的灯光下袅袅升起,盘旋,然后消散。
“故事很精彩。”
雷正国终于开口,他将那根只燃烧了一小截的烟,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摁灭。
“清理门户,保护国宝,听上去荡气回肠,充满了古典的侠义精神。但是……”他的话锋陡然一转,眼神也变得凌厉无比,“林岳,在你这个精彩的故事里,有几个小问题,我一直没想明白。”
他竖起了第一根手指。
“第一,你的同伴,梁东,也就是梁胖子,还有那位技术专家陈晴。根据我们的调查,在你们行动期间,他们各自的银行账户里,都先后收到了数额极其巨大的、来源完全无法追踪的境外汇款?清理门户,需要这么多钱吗?或者说,是哪一个‘复仇者联盟’,会给自己的成员,开这么高的薪水?”
林岳的心,咯噔一下。
雷正国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竖起了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们使用的装备。从陕西行动时用到的特制潜航器,到这次山东之行掌握的军用级GpR探地雷达,这些东西,都不是一个混迹于潘家园的‘古玩学徒’能接触到的。孟广义虽然是老江湖,但他的路子还没这么‘洋’。你的技术和资金支持,从哪来?”
林岳的后背,已经感到了一丝凉意。
雷正国缓缓地,竖起了第三根手指。他的声音变得更低、更沉,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林岳的心理防线上。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齐四爷死了,金先生派来的精锐雇佣兵也几乎全军覆没;甚至连你自己的同伴,也折损严重。为什么,只有你,活了下来?不但活了下来,还成功地、毫发无伤地,拿到了那件你口中的‘国宝’?”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双眼睛死死地锁住林岳,声音里充满了冰冷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审视。
“林岳,你在这场所有人都损失惨重的游戏里,扮演的,到底是一个幸存的英雄……还是一个……踩着所有人尸体,笑到最后的赢家?”
雷正国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准确无误地切开了林岳那个看似天衣无缝的故事的“软肋”,将其中最脆弱、最无法解释的逻辑破绽,血淋淋地暴露了出来。
林岳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终于深刻地意识到,用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去欺骗一个顶级的测谎专家和逻辑大师,是多么天真和愚蠢的想法。
第一次交锋,他看似说了许多,掌握了话语的主动权,但实际上,从雷正国提出第一个问题开始,他就已经彻底落入了下风。
看着陷入沉默、脸色发白的林岳,雷正国却没有继续逼问。他达到了他的目的——摧毁对方的心理防线。
他缓缓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衫。
“今天就到这里。你先好好休息,想想我的问题。”他走到门口,回头看了林岳一眼,“想清楚了,我们再聊。”
厚重的铁门再次打开,然后关闭。
审讯暂停了。但林岳知道,那无声的、不断加码的心理压力,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