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的上林苑围猎，在弦鸣弓响的喧闹表象与衣袂翻飞间的暗潮角力中，终于临近尾声。赵高后两日的行径，与其说是参与围猎，不如说是带着儿子赵念安来享一场皇家专属的“郊游”——
那些奔窜到眼前的呆头野兔，他也只是象征性地抬弓射落几只，更多时候，或是蹲在林间草地上，指着枝桠间的雀鸟、丛莽中的走兽，低声给念安讲解习性，
语气温柔得全然不像朝堂上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太师；或是寻一处临水的清净石亭，父子对弈，他刻意让了三子，
却仍被儿子步步紧逼，杀得片甲不留。看着念安皱着小眉头落子如飞、赢棋后眼底闪着得意光芒的模样，赵高老怀大慰，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可转念一想自己堂堂太师竟输给个黄口小儿，又忍不住轻咳一声，故作严肃地嗔怪：“臭小子，下手倒不留情。”念安只咯咯笑，小手扒着石桌，
目光却早飘向了远处侍从提着的食盒，那里温着新鲜的兽肉。
赵高瞧着儿子那副馋样，眼底的笑意更浓——他心里跟明镜似的，猎场上的这点胜负算得了什么？真正的较量，从来都在这上林苑的宫墙之外，在朝堂的案牍之间，在帝王的一念之间。
最后一晚，上林苑行宫之内灯火通明，鎏金宫灯的光晕透过窗棂洒在青砖地上，映出往来侍从忙碌的身影，一场盛大的夜宴即将拉开帷幕。
按例，开宴之前需由内侍总管当众禀报此次围猎的成果，既是论功行赏，也是彰显皇家威仪。两名内侍各捧着一卷誊写得工工整整的竹简，步履轻缓地走上殿来，
一卷恭敬地呈给御座上的皇帝扶苏，另一卷则送至侧上方太上皇嬴政的案前，动作谦卑得不敢有半分差错。
扶苏抬手接过竹简，指尖触到微凉的竹片，目光快速扫过。第一名果然是侍卫统领蒙毅，猎获颇丰，竹简上清晰地列着一头成年公鹿、三只狐、五只獐，战绩耀眼，既显其宝刀未老，
又足见其护卫皇家之余仍不失勇武本色。扶苏微微颔首，眼底掠过一丝赞许，抬眼看向立于殿中前列的蒙毅，朗声道：“蒙卿此次围猎，勇毅不减当年，
猎获丰硕，足见忠心护佑之功。赏黄金百两，锦缎十匹，赐座！”这番嘉奖不疾不徐，既肯定了蒙毅的功绩，也合乎帝王赏罚分明的体面。
蒙毅躬身谢恩，声音洪亮：“臣谢陛下隆恩！”
扶苏的目光继续下移，当落在“太师赵高”的名下时，只见后面只简简单单记着“野兔三只”。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那笑意转瞬即逝，随即朗声道
：“太师年高德劭，素来以仁厚为先，虽猎获不多，然前日一箭毙獐的神乎其技，早已在猎场上传为佳话。更难得太师此行携幼子同游，共享天伦之乐，这份闲雅心境，实乃我辈楷模。当赏！赐西域进贡的琉璃盏一对，御用糕点两盒！”
这番话听得殿内众臣心领神会，纷纷附和起来。“太师风采不减当年，那一箭当真是出神入化！”“太师教子有方，公子念安聪慧伶俐，实乃美事！”
“陛下圣明，体恤老臣，实乃万民之福！”此起彼伏的称赞声中，赵高缓缓起身，双手拢在袖中，微微躬身，语气谦逊却不失从容：“老臣多谢陛下厚爱，些许微末伎俩，
不足挂齿。犬子顽劣，蒙陛下不弃，已是殊荣。”说罢，便坦然受了赏赐，重新落座。刚一坐下，便察觉到身旁的念安正眼巴巴地盯着案上的炙鹿肉，小舌头悄悄舔了舔嘴唇
，赵高心头一软，拿起银匕，小心翼翼地给儿子撕了一条肥嫩的鹿腿，低声道：“慢点吃，别噎着。”念安立刻眉开眼笑，双手捧着鹿腿，小口啃了起来。
扶苏的目光重新落回竹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淡去。竹简上的名字大多熟悉，宗室子弟、文武百官的战绩或优或平，皆在他的预期之中。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竹片，目光缓缓下移，直到停留在“公子子婴”四个字上，后面跟着的战绩，仅有“野兔一只”寥寥四字。
扶苏的眉头瞬间蹙起，眉宇间凝起一层阴云。子婴的骑射功夫他是知道的，虽算不上顶尖，却也绝非如此不济。这三日围猎，他偶有瞥见子婴的身影，彼时少年身着银白骑装，勒马立于林间，却并未像其他皇子那般纵马驰骋、奋力追猎，反倒显得有些漫不经心。
一股被刻意压制的不满涌上心头，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失望与猜疑——子婴这是在做什么？故意藏拙？还是对自己这个父皇心存怨怼，所以连围猎都不愿尽力？
他不由得想起子婴背后那些支持“立长”的老臣，想起昨日自己与父皇嬴政因立后之事爆发的激烈冲突，那些潜藏的矛盾与猜忌，此刻仿佛都凝聚在了“野兔一只”这四个字上，让他心头的那根弦越绷越紧。
他放下竹简，抬眼望向勋贵子弟席位的前列。子婴依旧穿着白日那身银白骑装，衣料上还沾着些许林间的草屑，少年安静地坐在那里，腰背挺得笔直，面色平静得有些过分，仿佛殿内的喧闹、众人的目光都与他无关。
“子婴。”扶苏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特有的威压，听不出喜怒，“朕观你此次狩猎，似乎……兴致不高？三日仅猎得一只野兔，可是身体不适，或是弓马生疏了？”
话音落下，殿内瞬间安静了不少，原本低声交谈的官员们纷纷收了声，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子婴，有好奇，有探究，也有隐晦的看戏之意。
而侧上方的太上皇嬴政，依旧垂眸看着自己案前的竹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仿佛根本没听见这场对话，周身透着一股疏离的沉静。
子婴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御座上的扶苏深深一揖，动作标准而恭敬，
声音清晰却无半分波澜：“回父皇，儿臣身体无恙，弓马亦未曾懈怠，每日皆有练习。只是围猎之时，见那些生灵为避箭矢奔逃哀嚎，心中忽生恻隐之意，实在不忍尽力逐射。
一只野兔，已足够果腹，无需多杀。儿臣更愿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欣赏上林苑的山川风光，体察父皇与皇祖父率众游猎、与民同乐的盛世盛况。”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合理解释了战绩不佳的缘由，又暗暗抬高了自己的境界，仿佛他早已超然物外，不重杀伐只重心境。可这话听在扶苏耳中，却格外刺耳，像一根细针
，精准地刺中了他心中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恻隐之心”？一个皇子，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当以锤炼胆魄、习练武艺为要，怎能因这点“恻隐”便荒废正事？
“未尽力逐射”？“欣赏风光”？这哪里像一个正值少年、本该雄心勃勃的皇子该说的话？倒像是在隐晦地表达不满，或是刻意地消极怠工！
联想到子婴的老师赵佗，那个因南越叛乱牵连，最终妻离子散、疯癫自尽的老臣，扶苏心中的疑窦更甚——子婴这是在借着“恻隐”之名，无声地抗议自己对南越的处置吗？
是在怨怼自己逼死了他的老师，所以连围猎都不愿迎合自己？一股怒火渐渐从心底升起，烧得他胸口发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