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阴影仿佛带着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陆寒霆的脊背依旧挺直,如同他过往面对任何商业强敌时一样,不曾弯曲分毫。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里某种支撑了他多年的东西,正在刚才那短暂的一幕中,悄然碎裂,发出只有他能听见的、冰面破裂般的哀鸣。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死在了那扇已然空无一人的门口。阳光依旧明媚,晒得青石板冒出隐隐的热浪,可他却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冷得厉害。
那杯水。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沈清澜将水杯递给陈默的画面。她的动作那么自然,那么顺手,仿佛这个动作已经重复了千百遍,仿佛为他递上一杯水,是天经地义、融入骨血的习惯。
而他呢?
他帮她搬运沉重的药品,得到的,只是一句客气到疏离的“谢谢”。
他甚至不敢想象,自己如果流露出半分渴求,是否会连那点可怜的客气都失去。
一种陌生的、灼热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情绪,像藤蔓般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然后猛地收紧——那是醋意。
这感觉对他而言,荒谬又陌生。在过往的三十年人生里,从来只有别人仰望他、揣摩他情绪的份儿,何曾有过如此刻这般,像个躲在暗处的窥视者,因为另一个男人得到了她一个自然的眼神、一杯寻常的清水,而嫉妒得几乎发狂?
陈默喝水的样子,坦荡,直接,带着劳动后的酣畅淋漓。那杯清水,在他手中仿佛成了什么琼浆玉液。而他陆寒霆,即便拥有能买下整条溪流的财富,却连换取她亲手递来的一杯水的资格都没有。
还有他们的对话。
“后山那段塌了的护栏……”
“小心些,那边滑……”
如此寻常,关乎着这个小镇最具体、最微小的安危。他听得懂每一个字,却感觉自己像个站在玻璃窗外的人,看着屋内温暖的灯火和交谈的人们,那声音隔着屏障,模糊而遥远。他庞大的商业帝国,他运筹帷幄的跨国并购,在这样扎根于泥土的、真实的关切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值一提。
陈默是这片土地生长出来的树,与她是同一种植被,根系相连,共同抵御风雨。
而他,是偶然闯入的、品种不明的外来植物,水土不服,格格不入。
苦涩。
一种混合着嫉妒、自嘲、无力和深深绝望的苦涩,如同最劣质的烈酒,烧灼着他的喉咙,一路蔓延至胃底,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
他看到她目送陈默离开时,眼神里那份未散的、带着暖意的平静。那是在确认同伴安全离去后的自然反应,是一种建立在共同守护基础上的、坚实的信任。
他曾拥有过她全然的信任,却被他亲手碾碎,弃如敝履。
如今,这信任给了另一个男人,一个看起来沉默寡言、却能与她并肩立于这片土地之上的男人。
他有什么资格嫉妒?
又有什么立场苦涩?
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了一股巨大的、无声的洪流,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任何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只能死死地压抑着,用尽全部的自制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仿佛一尊真正没有生命的雕塑。
只有那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死寂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泄露了冰山之下那场足以毁灭一切的、无声的海啸。
他尝到了。
这无声的醋意与深入骨髓的苦涩。
这便是命运,对他十年迷失与五年守望,最辛辣、也最公正的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