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无声的醋意与苦涩,像一味药性猛烈的催化剂,在陆寒霆沉寂的心湖中投下,并未使他沉沦,反而催生出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无法忍受自己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隔着一段令人绝望的距离,看着她与她的世界安然运转。
既然无法以“陆寒霆”的身份靠近,那么,就彻底抹去那个身份。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望北镇小小的范围内悄然传开:医疗站因为要扩建药库和整理后院的“互助菜园”,需要招募一些短期的体力志愿者。
当周鸣将这个消息,连同那份手写的、字迹稚拙的招募启事照片放在陆寒霆面前时,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安排一下。”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地钉在照片上那个落款处的“沈医生”三个字上。
周鸣心中巨震,试图劝阻:“陆总,这……太委屈您了。而且很容易暴露……”
“不会暴露。”陆寒霆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用化名。身份背景,你来处理干净。”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看向周鸣,“我要一个合理的、无法被追查的,外来务工者的身份。”
周鸣知道,老板的决定已无法更改。他只能动用所有资源,在最短时间内,为陆寒霆编织了一个无懈可击的、来自邻省偏远山区、进城务工因工地暂时停工而出来找零活的身份——“林城”。
于是,在一个雾气未散的清晨,陆寒霆,不,“林城”,穿着一身半旧的、沾着些许油漆点的工装,出现在了医疗站的院子里。他微微佝偻着背,刻意收敛了周身迫人的气场,脸上带着一丝符合“林城”身份的、略显拘谨和疲惫的神情。
接待他的是小刘。年轻人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却带着风霜痕迹的男人,有些好奇地问:“林大哥是吧?以前做过类似的活儿吗?”
“……在工地上,什么都干点。”陆寒霆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沙哑,带着一点模仿来的、不太标准的方言尾音。
“行!我们这儿正缺力气大的。”小刘不疑有他,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胳膊,“主要是帮着陈默哥打下手,扩建药库需要搬砖、和水泥,后院菜园也要重新规整一下土垄。沈医生说了,工钱按天算,管午饭!”
“陈默哥”三个字,让陆寒霆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他很快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工作的第一天,是混乱而艰难的。并非体力上的——那些砖石水泥的重量对他而言不算什么——而是心理上的。
他需要学习如何用最原始的方式搅拌水泥,如何将砖块垒砌得横平竖直,如何在陈默简洁的指令下,完成那些他从未接触过的、具体而微的劳作。陈默话很少,只是沉默地示范,然后让他自己做。那双粗糙的手做起这些活计来,如同呼吸般自然流畅,与陆寒霆那份隐藏在笨拙下的、刻意模仿的生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汗流浃背,尘土沾满了他的工装和脸颊,昂贵的发型变得凌乱。他混在一群真正的临时工中间,听着他们用粗鄙的方言开着玩笑,谈论着家长里短。他像一个蹩脚的演员,努力融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剧本。
中午,沈清澜和龙阿婆一起给大家送午饭。简单的青菜馒头,加上一锅能看到零星油花的冬瓜汤。
她将饭菜一份份递到每个人手中,轮到陆寒霆时,她依旧带着那温和而疏离的微笑:“辛苦了,林先生。”
“林先生”。这个称呼让他心脏微微一抽。他低着头,不敢与她对视,生怕眼底翻涌的情绪会泄露一切。他伸出手,接过那份粗糙的饭菜,指尖与她短暂地、隔着碗壁触碰了一下,那微小的触感却像电流般窜过他的全身。
他蹲在院子的角落里,和工人们一起,沉默地吃着这顿他人生中最“简陋”的午餐。饭菜的味道粗糙,他却吃得异常认真,仿佛在品尝某种圣餐。
下午,他负责去后院帮忙规整菜园。阿雅也在,小姑娘叽叽喳喳地指挥着:“这里!这里要挖深一点!阿澜医生说这里要种新的药材!”
他依言挥动锄头,动作从最初的生涩,到后来渐渐找到了一点节奏。阳光晒在他的背上,汗水浸湿了衣服,泥土沾满了他的裤腿和双手。这双曾经只翻阅亿万合同、签署决定性文件的手,此刻正沾染着最原始的泥土。
偶尔,他会抬起头,透过汗湿的眼睫,看向诊疗室的方向。有时能看到沈清澜匆匆走过的身影,有时能听到她和病人温和交谈的声音。
他离她如此之近。
近到能听到她的声音,能感受到她存在的气息。
却也如此之远。
远到他只能用“林城”这个虚假的身份,混迹于一群陌生人中,用最笨拙的劳动,换取一个在她视线边缘存在的资格。
这是一种自我放逐,也是一种卑微的靠近。
以志愿者的身份,他终于,笨拙地、隐忍地,踏入了她的领域。
哪怕,只是最边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