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重重宫禁，诸葛尚在传令宦官的引导下，步入了久违的蜀汉皇宫。宫阙依旧巍峨，飞檐斗拱，汉家气象森严。然而行走在空旷的宫道上，诸葛尚却感到一种莫名的压抑和寒冷。沿途遇到的宦官宫女，皆低眉顺眼行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他被引至一处偏殿等候。殿内陈设华美，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诸葛尚手按胸口，那封密信的存在感前所未有的强烈。他知道，决定大汉国运的时刻，或许就在接下来的觐见之中。
并未等待太久，一名内侍前来宣召：“陛下宣诸葛尚觐见。”
整理了一下衣冠，深吸一口气，诸葛尚跟着内侍，走向刘禅所在的正殿。每一步都感觉沉重无比，仿佛踏在历史的节点之上。
殿内，后主刘禅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在琉璃灯盏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座的扶手，显露出内心的焦躁不安。御座之侧，中常侍黄皓垂手侍立，脸上挂着惯有的、令人捉摸不定的谦卑笑容，但那双细长的眼睛里，却不时闪过审视与算计的精光。殿下两侧，还站着几位大臣，包括脸色阴沉的右将军阎宇，以及几位显然是黄皓一党的官员。整个大殿的气氛，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臣，诸葛尚叩见陛下！”诸葛尚趋步上前，大礼参拜。
“平身。”刘禅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急切，“诸葛尚，绵竹战事究竟如何？卫将军与大将军现在何处？”他问出了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目光紧紧盯着诸葛尚。
黄皓也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淡了些。
诸葛尚站起身，并未立即回答战况，而是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启奏陛下！臣奉卫将军诸葛瞻、大将军姜维之命，星夜驰骋，特来呈送联名密奏！前线一切军情战况、两位将军之苦心筹谋、以及对社稷安危之恳切陈词，尽在此奏疏之中！请陛下御览！”说着，他双手高高举起那封被体温焐热的绢布密信。
一名内侍上前，接过密信，检查了一下火漆印信，然后恭敬地呈送到刘禅面前的御案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封密信上。黄皓的瞳孔微微收缩，阎宇的眉头皱得更紧。他们千防万防，就是想阻挠这封信送到刘禅面前，或者至少是在他们可控的情况下“处理”过的信息。没想到郤正插了一手，陛下又直接下旨，打乱了他们的步骤。
刘禅看着那封密信，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拿起。他先是检查了一下印信，确认是姜维和诸葛瞻的无疑，然后才缓缓拆开火漆，展信观瞧。
殿内一片寂静，只剩下刘禅翻阅绢帛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或沉重或紧张的呼吸声。
诸葛尚紧张地观察着刘禅的表情。起初，刘禅的脸上是惯有的疑虑和不安，但随着阅读的深入，他的脸色开始变化。先是看到“绵竹暂安，邓艾先锋已退”时，流露出的一丝难以置信和细微的放松；接着，看到“大将军姜维洞察先机，自剑阁分兵驰援，方解危局”时，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再然后看到信中详细描述的战场惨烈、将士用命、以及目前依旧危如累卵的形势时，眉头越皱越紧。
当读到信中关于“内有奸佞闭塞圣听，外有强寇兵临城下”，“若不能肃清朝纲，凝聚举国之力，则前方血战徒劳，江山倾覆在即”等尖锐措辞，以及虽未点名但字字指向黄皓的指控时，刘禅的手指明显颤抖了一下，额角甚至有青筋微微跳动。他的目光下意识地、飞快地瞥了一眼身旁侍立的黄皓。
黄皓虽然看不到信的具体内容，但察言观色，看到刘禅神色的细微变化，尤其是那一眼，心中顿时咯噔一下，知道这信中绝无好话。他连忙上前一步，弯下腰，用尖细的嗓音关切地问道：“陛下，可是前方战事不利？卫将军与大将军有何要求？”他试图引导话题，冲淡密信可能带来的冲击。
刘禅仿佛被惊醒，猛地合上绢帛，重重拍在御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吓了殿内众人一跳。
他胸口起伏，脸色变幻不定，沉默了良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目光重新落在诸葛尚身上，语气带着一种复杂的意味，既有如释重负，也有更深沉的忧虑：“朕已知晓。卫将军与大将军和将士们，辛苦了。”
他这话说得含糊，既未对密信内容做出具体评价，也未对黄皓等人有所表示。但这句“辛苦了”，在此时此刻，由一贯对姜维有些隔阂的刘禅口中说出，已然传递出一种不寻常的信号。
“为陛下尽忠，为社稷效死，乃臣等本分！”诸葛尚连忙躬身道。
刘禅摆了摆手，似乎有些疲惫，又似乎是在斟酌词句：“邓艾虽暂退，然局势依旧危急…大将军与卫将军…希望朝廷如何应对？”他终于问到了核心，这也是密信最后部分重点阐述的内容。
诸葛尚精神一振，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他深吸一口气，按照父亲和大将军商议好的说辞，朗声道：“回陛下！父亲与大将军以为，当务之急有三！”
“其一，请陛下立即明发上谕，嘉奖绵竹有功将士，稳定军心，并诏令天下，誓与魏寇血战到底，以安民心！”
“其二，请陛下全力支援绵竹防务，调配粮草军械，征发青壮，巩固城防，绝不容邓艾再进一步！”
“其三……”诸葛尚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目光扫过御座旁的黄皓，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慨，“请陛下彻查近日朝中混淆视听、散布谣言、动摇国本之徒！正是此等奸佞，在前方将士浴血之时，于后方蛊惑人心，闭塞圣听，几致倾天大祸！不除此獠，军心难安，社稷难稳！”
他虽然年轻，但此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尤其是在这森严的朝堂之上，直指奸佞，更显出一股凛然正气。
“哗——”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哗然。那些黄皓一党的官员面面相觑，脸色难看。阎宇更是冷哼一声，目光阴鸷地盯着诸葛尚。
黄皓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随即又涌上一股不正常的潮红。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刘禅哭诉道：“陛下！陛下明鉴啊！老奴对陛下、对大汉忠心耿耿，天地可鉴！这分明是前方将帅作战不力，欲将罪责推卸给老奴这等阉人啊！陛下切不可听信一面之词！老奴一片忠心，可昭日月！”他哭得涕泪横流，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刘禅看着跪地哭诉的黄皓，又看看昂首挺胸、一脸正气的诸葛尚，再想想密信中那字字泣血的陈述，心中乱麻一团。他既觉得诸葛瞻和姜维所言非虚，黄皓等人确实可能瞒报军情、为非作歹；但另一方面，他又习惯了黄皓的伺候，依赖他处理许多琐事，更内心深处，也对姜维、诸葛瞻等“权臣”联合起来施加的压力，感到一丝本能的不安和抵触。
这种矛盾的心理，让他难以决断。
“好了！”刘禅烦躁地挥了挥手，打断了黄皓的哭诉，“此事容朕细思。诸葛尚，你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吧。朕自有主张。”
他没有当场表态，选择了拖延。
诸葛尚心中焦急，还想再谏，但看到刘禅那疲惫而烦躁的眼神，知道此刻再多言恐怕适得其反，只得将话咽了回去，躬身道：“臣遵旨。只是军情如火，望陛下早做圣裁！”他特意加重了“早做圣裁”四个字。
退出大殿，离开那令人窒息的氛围，诸葛尚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虽然成功将信送到，并且似乎在一定程度上动摇了陛下对黄皓的信任，但最终的胜负，远未见分晓。
而就在他离开后，大殿之内，风暴才真正开始酝酿。
刘禅挥退了其他大臣，只留下黄皓。他拿着那封密信，脸色阴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黄皓，冷冷地问道：“黄皓，你老实告诉朕，绵竹前线的消息，你到底瞒了朕多少？”
黄皓心知到了生死关头，磕头如捣蒜，泣声道：“陛下！老奴岂敢隐瞒陛下！实在是前方战报混乱，真假难辨，老奴是怕一些未经证实的败绩消息扰了陛下圣心，这才想查证清楚再禀报陛下啊！老奴一片苦心，都是为了陛下安康啊！”他避重就轻，将隐瞒军情说成为了皇帝着想。
“那散布谣言，动摇人心呢？”刘禅的声音更冷。
“陛下明鉴！那绝非老奴所为！定是魏军细作，或是一些对老奴心怀不满之人，趁机构陷！陛下，姜维、诸葛瞻手握重兵，如今又联名上书，言辞激烈，直指宫中，其心叵测啊陛下！他们这是要逼宫！是要让陛下自断臂膀啊！”黄皓倒打一耙，将祸水引向姜维和诸葛瞻。
刘禅沉默了。黄皓的话，再次触动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权臣、逼宫……这些字眼让他不寒而栗。
看着刘禅犹豫的神色，黄皓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连忙趁热打铁：“陛下，当务之急，是稳住成都！绝不能让姜维、诸葛瞻的势力进入朝堂！阎将军忠心可靠，应即刻加强城防，同时应速派钦差，前往绵竹‘犒军’，实则探查虚实，看看姜维和诸葛瞻，究竟想干什么！”
刘禅目光闪烁，良久，缓缓道：“就依你所奏，宣阎宇。”
宫城深处，暗流更为汹涌。而刚刚看到一丝曙光的汉室国运，再次被浓重的阴霾所笼罩。诸葛尚送入的这封密信，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的涟漪，才刚刚开始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