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水一样流过,波澜不惊,一切似乎都正朝着光亮的地方奔去。
转眼又是周末。晚饭后,向志学拨弄着炉钩子,让煤块烧得更旺些,暖意在小屋里弥漫。他看了眼正在收拾碗筷的张秀,又看看趴在炕上画画的牧晨,清了清嗓子说:“秀儿,眼看没几天就过年了。晨晨幼儿园也放了假,厂里明天正好轮休。我寻思着,咱们明天一早就回老家一趟,把妈和尘娃接来城里过年。”
他顿了顿,语气带了些无奈:“本来是想回老家过年的,但陈海厂里最近接的单子多,机器不停,估计年根底下也得加班赶工。”
张秀擦碗的手停住了,水珠顺着指缝滴进盆里。她愣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是呀……尘娃这一走,都快两个月了吧……”
声音渐渐低下去,心里却翻腾起来。大儿子……现在是什么模样了?身子可大好了?还会不会像从前那样,一见她就往奶奶身后躲,用那种受惊小鹿般的眼神瞅着她?张秀眼前闪过自己曾经失控的嘴脸,那些尖锐的、不管不顾的呵斥,像鞭子一样抽在记忆里,让她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她有些慌乱地低下头,借着收拾灶台掩饰内心的窘迫,含糊地“嗯”了一声。
可转念一想,接来也好。自己正盘算着开春把摊子支起来,要是婆婆能来帮着照看两个孩子,她就能腾出手脚。这么一想,那点忐忑里又生出一丝实际的盼头。
“回老家?去看哥哥吗?”牧晨的耳朵尖,立刻捕捉到了关键词。他“噌”地从炕上爬起来,眼睛瞪得溜圆,得到爸爸肯定的点头后,他“嗷”一嗓子欢呼起来,像只快乐的小狗,在炕上打了个滚。
“我要给哥哥带礼物!”他光着脚丫就跳下炕,开始翻找他的“百宝箱”。
先是捧出那颗他最宝贝的、里面带着彩色螺旋的玻璃弹珠,小心地放在一旁:“这个给哥哥,最厉害!”
又摸出千柳上次来时送他的那块用金色锡纸包着的巧克力,虽然他自己馋了好久都舍不得吃:“哥哥爱吃甜的,这个给哥哥!”
接着是几本他最喜欢的连环画,一本认字图画书……不一会儿,炕沿上就摆了一小堆他精挑细选的“宝贝”。
向志学和张秀看着小儿子这忙忙叨叨、恨不得把整颗心都掏出来给哥哥的样子,先是错愕,随即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那份久违的、带着酸楚的暖意。张秀鼻尖一酸,慌忙别过脸去。
窗外,月色清冷,年关将近的寒意仍在。可这小屋里,却因着明日即将启程的归途,和那份血浓于水的期盼,悄然升起一股足以驱散一切寒冷的暖流。
腊月二十五,天还没大亮,向志学一家就提着大包小包出了门。点心匣子、新衣裳、特意称的两斤五花肉,把个旅行袋塞得鼓鼓囊囊。
“都检查检查,车票带好了没?给妈和尘娃的东西都拿齐了?”向志学一边锁门一边问,嘴里哈出的白气在寒冷的晨雾里团团散开。
“带齐了带齐了。”张秀应着,手里紧紧攥着那个装钱和车票的贴身布袋,另一只手牢牢牵着兴奋得直蹦的牧晨。
刚走到巷子口,就碰见同住筒子楼的老孙端着搪瓷缸子出来倒洗脸水,看见他们这阵仗,笑着搭话:“嚯,向工,这一大家子大包小包的,这是要出远门啊?”
向志学停下脚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回老家一趟!坐早班长途车。这不快过年了嘛,把老娘和大儿子接来城里团圆。”
“大儿子?就是你那在乡下养病的?”老孙恍然,“接回来好,接回来好啊!一家子团团圆圆过年!”
去长途汽车站要穿过大半个城区。牧晨坐在向志学肩头,小脸冻得通红,却兴奋地指着路边的景象:“爸爸,看!大汽车!”“妈妈,那个红灯笼真好看!”
张秀跟在旁边,听着丈夫和邻居的对话,看着街上越来越浓的年味,心里那点忐忑又被勾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旅行袋里给牧尘买的新棉袄,柔软的布料触感让她心里稍微安定了些。
长途汽车站里人头攒动,空气中混杂着烟草、汗水和廉价香皂的味道。大多是拎着大包小包准备回家过年的人。好不容易挤上车,车厢里更是拥挤不堪,行李把过道都塞满了。向志学护着妻儿找到座位,把行李塞进行李架,额头上已经冒了汗。
汽车在晨雾中缓缓驶出车站,摇晃着开出了城区。
张秀靠窗坐着,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枯树和田野,心事重重。
她一会儿想着牧尘会不会还怕她,一会儿又担心婆婆舍不得离开住惯了的老屋。各种念头在她脑子里打架,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
车子在一个公社站点短暂停靠时,张秀忽然站起身:“我下去一下。”
她快步下车,跑到路边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前,掏出用手帕包着的毛票,仔细数出几张,买了两串最红最亮的糖葫芦,小心地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捂着。
回到车上,她对上向志学问询的目光,轻声解释:“尘娃……以前就馋这个。每次赶集看见,都眼巴巴地瞅着……”
向志学心里一酸,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
车子继续在冬日的原野上行驶,天气愈发阴沉,细碎的雪沫子开始打在车窗上。
牧晨看腻了风景,靠在妈妈身上打起了瞌睡。
张秀却毫无睡意,怀里的糖葫芦还带着一丝余温,像是黑暗里微弱的光,支撑着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
风雪渐渐大了,前方的路有些模糊。约莫两个多小时后,熟悉的村庄轮廓终于在风雪中显现。
司机大声报出站名,向志学轻轻推醒牧晨:“晨晨,快到了,准备下车。”
张秀闻言,猛地直起身子,透过结着冰花的车窗,紧张地望向那片被白雪覆盖的、熟悉的屋顶。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