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夏末。
空气像是凝固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路人肩头。蝉鸣声嘶力竭,搅动着午后的燥热,但比天气更让人心浮气躁的,是空气中弥漫的那股无形的、恐慌的气息。
苏晚月站在“晚风”服饰位于市中心的三层旗舰店二楼办公室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米黄色镂空纱帘的流苏。窗外,原本秩序井然的街道,隐隐透出一种不同寻常的喧嚣。对面国营百货大楼门口,不知何时排起了蜿蜒的长队,像一条焦躁不安的巨蟒,人们踮着脚,伸着脖子,脸上混杂着急切与一种近乎盲目的亢奋。
她的心,也如同那被反复捻动的流苏,微微地、不安地拧着。
“价格闯关”……这四个字,如同悬在头顶多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要落下了吗?
几个月前,就有风声从各种渠道隐约传来。陆行野某次深夜归来,带着一身疲惫和烟草气,在她假装熟睡时,于客厅里枯坐了半宿。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沉默的重量,压得隔着一堵墙的她都喘不过气。他没有对她提过只言片语,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界限。但她从他不经意间带回家的、画着红线的内部参考文件边角,从他和同僚在书房压低声音的交谈碎片里,拼凑出了这山雨欲来的轮廓。
——取消物价管制,让市场决定价格。理论上是打破“铁饭碗”和“大锅饭”僵局的关键一步,是经济改革的深水区。但实践起来,在商品普遍短缺、民众心理承受能力脆弱的当下,无异于在火药库边点燃一根火柴。
她理解这改革的必要与艰难,甚至从商业角度看到了潜在的机遇。但作为一个从底层挣扎上来、深知民间疾苦的经营者,她更预见到了那即将席卷而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恐慌洪流。
“苏总,”助理小陈推门进来,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忧色,“这是刚送来的各区门店销售日报和库存简报。”他将一叠表格轻轻放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
苏晚月转过身,走到桌边,目光扫过那些数字。销售额在过去一周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垂直的飙升曲线,尤其是布料柜台和成衣区的日常基本款。而库存栏里,多个品类的数字后面,已经触目惊心地标上了红色的“告急”。
“百货站和纺织厂那边,催货的电话快被打爆了。”小陈的声音有些发干,“王科长说,纯棉白布、卡其布、的确良这些,现在批条子都难了,仓库都快被搬空了。还有,好几个合作的印染厂,今天一早直接通知我们,原料短缺,要暂停接单……”
苏晚月的指尖在“库存告急”那几个红字上停顿了一下,冰凉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她抬眼看着小陈:“通知下去,所有‘晚风’直营店、联营柜台,从明天……不,从今天下午开始,所有商品,维持现有标价,一律不允许擅自调价。”
小陈愣了一下,有些迟疑:“苏总,现在外面……很多私人店铺已经开始悄悄涨价了,听说黑市上的布料价格已经翻了两三倍!我们如果不动……”
“不动。”苏晚月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走到窗前,再次望向楼下那条越来越长的队伍,眼神锐利而清醒,“告诉所有店长和销售组长,稳住。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抬价,或者出现抢购时慌乱失措,引发顾客冲突,立即开除。”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某种力量,“另外,以公司的名义,起草一份安民告示,用最大的字打印出来,贴在所有门店最显眼的位置。就写——‘晚风郑重承诺,面对市场波动,所有在售商品,保质保量,绝不跟风涨价,全力保障供应’。”
小陈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看着苏晚月沉静而坚定的侧影,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应了一声“是”,匆匆离去。
办公室的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却隔不断那越来越近的雷鸣。苏晚月知道这个决定意味着什么。在恐慌性抢购的狂潮下,维持原价,无异于将真金白银拱手让人,甚至会吸引来更多闻风而动的囤积者,加速库存的消耗。这需要雄厚的资金支撑,更需要承担被汹涌人潮冲垮的巨大风险。
但她更知道,一旦“晚风”也随波逐流,加入涨价大军,哪怕只是微调,都会进一步加剧市场的恐慌,点燃那根最危险的引信。她建立的不仅仅是一个服装品牌,更是一种信誉,一种在风雨飘摇中试图建立的、脆弱的秩序。这秩序,或许不堪一击,但她必须去尝试坚守。
她拿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拨通了几个号码,声音沉稳地布置下去:联系所有能联系到的原材料供应商,哪怕价格已有浮动迹象,也要尽力锁定量;协调物流,确保各门店之间的货品能快速调剂;加强安保,预防可能出现的混乱……
每一个指令都清晰冷静,仿佛只是在应对一次寻常的销售高峰。只有她自己知道,握着话筒的掌心,已经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傍晚时分,那根紧绷的弦,终于彻底崩断。
如同堤坝溃决,积蓄已久的恐慌情绪,在官方关于“价格改革”消息被进一步证实的瞬间,化作汹涌的洪流,冲向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苏晚月站在旗舰店三楼的监控室(这是去年年底她力排众议,花费不菲从香港引进的稀罕物),看着黑白屏幕上显示的一楼卖场实时画面。饶是她已有心理准备,眼前的景象依旧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人!全是人!
卖场的大门早已被汹涌的人潮冲开,穿着工装、汗衫、连衣裙的人们,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入。平日里宽敞明亮的营业大厅,此刻被挤得水泄不通。男人的汗臭、女人尖利的叫喊、孩子的哭闹、货物被碰撞拉扯的声音……混合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透过并不隔音的门板,一波波冲击着监控室。
“我要十米白布!”
“那件衬衫,所有颜色我都要了!”
“鞋子!给我拿最大号的!”
“别挤了!踩到人了!”
人们已经失去了平日的理智和矜持,眼睛发红,仿佛货架上不是布料和成衣,而是即将消失的救命稻草。他们不再仔细挑选款式、颜色、尺寸,只是疯狂地指着能看到的一切商品,嘶喊着,争抢着。布料柜台,整匹的棉布、的确良被人直接从货架上拖下来,像不要钱的废纸一样被抢夺;成衣区,衣架被扯得东倒西歪,模特身上的样品也被粗暴地剥下;鞋帽区更是混乱,鞋子被挤掉,帽子被踩扁……
售货员们脸色发白,声嘶力竭地维持着秩序,但她们的声音瞬间就被淹没在狂潮里。安保人员组成的人墙在巨大的冲击下摇摇欲坠,如同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
“苏总!一楼c区货架被挤塌了!”
“苏总!收银台系统过载,快要瘫痪了!”
“有人晕倒了!快叫救护车!”
对讲机里传来各区域负责人带着哭腔的、近乎崩溃的汇报。监控屏幕的一角,显示着后门的情况——那里也聚集了大量无法从正门进入的人群,正在用力拍打着铁门,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哐哐”声。
苏晚月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血液仿佛都冲到了头顶,让她一阵晕眩。她扶住冰冷的控制台,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这就是……价格闯关的代价吗?用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撕裂表面平静的社会秩序,将深藏在物资匮乏年代里的集体恐惧,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看到屏幕里,一个瘦弱的年轻母亲,怀里抱着啼哭的婴儿,被人群挤得踉踉跄跄,几乎站立不稳,却还死死抓着一块扯下来的蓝色布料;她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被人推搡着跌倒在地,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茫然与恐惧……
这不是商业,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场人性在生存危机面前的残酷考验。
“启动紧急预案!”苏晚月对着对讲机,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所有男员工,包括后勤、行政,全部下一线支援!优先疏导妇孺和老弱,开辟紧急通道!通知仓库,停止向卖场补货,优先保障后门安全!立刻联系最近的派出所,请求警力支援!”
她的命令一条条发出,试图在这片失控的混乱中,重新建立起一点可怜的秩序。她知道,库存的损失已是定局,但现在,确保不再发生更严重的踩踏和人身伤害,是压倒一切的首要任务。
就在旗舰店陷入一片混乱的同时,城市另一端,某机关大院深处,一间灯火通明的会议室内,气氛同样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陆行野坐在靠墙的列席位置上,面前摊开着笔记本,上面却只潦草地画了几道无意义的线条。他身姿依旧笔挺,但微微蹙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椭圆形会议桌的主位,领导正在做总结发言,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烟雾缭绕的会议室里回荡:“……价格改革,是阵痛,是必须闯过去的关口!同志们要有充分的心理准备,要相信市场的力量,相信人民群众的承受能力……”
陆行野的目光掠过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夜幕,看到那座此刻正被抢购狂潮席卷的城市。他想起了苏晚月。想起了她近段时间眉宇间那抹不易察觉的凝重,想起了她偶尔对着财务报表出神时,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节奏。
她知道。她一定早就预见到了。以她的敏锐和对市场的洞察,不可能嗅不到这风暴来临前的气息。
那个固执又脆弱的女人……此刻,她在哪里?是在她那间宽敞却注定成为风暴眼的办公室里运筹帷幄?还是……已经置身于那失控的人潮之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灼,像细小的火苗,在他冷静自持的心底悄然窜起。他了解苏晚月,以她的性格和对“晚风”倾注的心血,她绝不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明哲保身,关闭店门。她一定会试图去控制,去维持,去履行她那份在他看来有些天真、却又该死的吸引人的“承诺”。
她能控制得住吗?那如同脱缰野马般的恐慌情绪,那在生存本能驱使下失去理智的人群……
放在膝上的手,无意识地收拢,握成了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几乎能想象出那混乱的场景,能想象出她站在漩涡中心,试图力挽狂澜时,那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行野同志?”旁边有人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胳膊。
陆行野猛地回神,发现会议室里众人的目光或多或少都落在了他身上。主位的领导也正看着他,带着询问。
“关于商业系统维稳应急方案,你们那边,有什么补充意见?”领导重复了一遍问题。
陆行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恢复了惯常的冷静沉稳,就应急预案的几个细节提出了补充建议,条理清晰,措辞精准。没有人能从他的声音和表情里,窥见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与牵挂。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被紧紧攥在掌心的,除了对局势的忧虑,还有一份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担心。
深夜十一点,“晚风”旗舰店内的喧嚣,如同退潮般,终于缓缓平息。
原本琳琅满目的货架,此刻像是被蝗虫啃噬过的庄稼地,一片狼藉。空荡荡的货架东倒西歪,扯破的布料、踩脏的衣物、掉落的鞋子、碎裂的装饰品……混杂着不知谁掉落的扣子、发卡,铺满了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灰尘味,还有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沉寂。
灯光惨白地照着这片“废墟”,几个留守的员工正在吃力地清理着现场,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麻木和透支。收银台那边,会计和出纳还在疲惫地核对着混乱的账目和满地的零钱,不时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苏晚月独自站在二楼的栏杆旁,俯视着楼下这片狼藉。她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干裂,盘起的长发有几缕散落下来,黏在汗湿的额角。那身质地精良的米白色职业套装,此刻也皱巴巴地沾上了不知名的污渍。
身体像是被掏空了,每一寸肌肉都在叫嚣着酸痛与疲惫。喉咙因为长时间的呼喊而火烧火燎。但她没有坐下,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缓缓扫过满目疮痍的卖场。
库存清点初步结果已经出来,损失惨重。超过百分之七十的现货被抢购一空,其中大半是在极度混乱中未能完成正常交易流程的,直接的经济损失是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更不用说被损坏的货架、设施,以及需要时间恢复的正常经营秩序。
然而,奇怪的是,预想中的心痛和愤怒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强烈。
她想起了那个被挤掉鞋子的年轻女孩,在拿到一条匆忙包好的丝巾时,对她露出的那个带着泪花的、感激的笑容;想起了那个差点被挤倒的老大爷,被安保人员奋力扶住时,喃喃的“谢谢”;想起了在局面最混乱、几乎要失控时,是那些自发站出来帮忙维持秩序的、熟悉的街坊和老顾客,用他们的身体组成了一道脆弱却温暖的人墙……
信誉,在这种极端时刻,真的能换来一点点人性的微光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在做出不涨价决定的那一刻,她就选择了这条更艰难的路。而今晚发生的一切,不过是这条路上必须承受的代价。
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卖场里响起,格外清晰。
苏晚月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陆行野踏着一地的狼藉,走到她身边站定。他没有穿军装,只是一身普通的深色便服,身上带着夜风的微凉。他没有看她,目光同样落在楼下那片混乱上,眉头习惯性地蹙着。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着,沉默在弥漫着尘埃的空气里蔓延。没有问候,没有安慰,也没有询问。仿佛白天的惊心动魄,只是一场无需言说的梦魇。
过了许久,久到苏晚月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需要帮忙清理吗?”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沉寂。
苏晚月微微偏过头,看了他一眼。他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冷硬,但那双总是深邃难辨的眼眸里,此刻似乎映着楼下零星的灯光,少了几分平日的锐利,多了些别的东西。
她没有问他怎么知道的,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有些默契,早已在无数个沉默对峙与无声守护的日夜里,悄然形成。
“不用。”她转回头,重新看向那片狼藉,声音平静,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却也透着一股执拗的韧劲,“我们自己能处理。”
陆行野没有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脚步沉稳地离开了。如同他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苏晚月听着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然后是店门开合的轻微响动。她缓缓吁出一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点点。
她走下楼梯,高跟鞋踩在满是杂物碎片的地面上,发出“嘎吱”的声响。她弯腰,从一片狼藉中,捡起一枚被踩扁了的、属于“晚风”品牌的金属扣子,上面雕刻的风纹已经有些模糊。
她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扣子,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抬头望向窗外,城市的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价格闯关的第一波冲击,她和她倾注心血的“晚风”,算是勉强扛过去了。但这注定只是一个开始。未来的路,依旧布满荆棘,充斥着更多未知的风浪。
而她,只能攥紧手中这枚代表着她事业起点的、残破的扣子,如同握着一份信念的碎片,继续往前走。
脚下的碎片发出碎裂的声响,在空旷的卖场里,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