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没了活计,男人们便大群大群地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抽烟,打牌,说闲话,把农忙里没来得及嚼的舌根,都在这烈日下,细细地嚼上一遍。
祝大个不喜欢这种热闹。
他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人高马大,力气是全村都数得着的好手。可脑子,却像没开窍的榆木疙瘩,嘴也笨,跟人说三句话脸就先红了。
在瓦器厂里,他干的永远是搬泥、装窑这种最累的不需要脑子的体力活。工友们都喜欢他,因为他老实,肯吃亏;但也都在背后偷偷笑话他,说他是“活着的牛”,只会出死力气。
他自己也知道。所以他不往人堆里凑,下了工,就回家守着他那个瘫在炕上多年的老娘。
那天下午,他刚从厂里下工,用井水擦了把脸,正准备给娘熬药,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是钱麻子。
祝大个愣了一下,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上去。
“麻子叔,您咋来了?”他有些受宠若惊。钱麻子在村里,那可是轻易不登穷人门的“大人物”。
“大个啊,”钱麻子笑呵呵地走进来,那张坑坑洼洼的麻子脸,在夕阳下看着,竟有几分和蔼,“听说你娘最近身子骨又不大好了?”
“老毛病了,一到换季就咳得厉害。”祝大个拘谨地回答。
“唉,你也是个孝顺孩子。”钱麻子叹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塞到祝大个手里,“这是我托人从县里带来的‘川贝枇杷膏’,对老人咳嗽有好处,你拿去给你娘试试。”
祝大个捏着那包沉甸甸的药,一时间手足无措。“这……这怎么好意思,麻子叔,这得……得多少钱?”
“提什么钱?!”钱麻子故意板起脸,“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这么说,不是打叔的脸吗?”他拍了拍祝大个结实的胳膊,“大个啊,说实话,叔是看你这孩子,人老实,又肯吃苦,想拉你一把。”
“拉我一把?”祝大个更糊涂了。
“你看看你,”钱麻子指了指院子里那几间破旧的土坯房,“天天在瓦器厂出死力气,一个月才挣几个钱?连给你娘买点好药的钱都紧巴巴的。你这辈子,就打算这么过了?”
这番话,句句都戳在了祝大个的心窝子上。他低下了头,是啊,他不想,可他能怎么办呢?
“叔看你,有力气,还会赶马车。”钱麻子看火候到了,压低声音说,“我最近从省城的朋友那里,搞到一批处理的‘出口转内销’的好烟好酒,想运到邻县的集市上去卖。路不好走,得用马车。你……愿不愿意帮叔跑这一趟?”
“运货?”
“对!”钱麻子伸出五根手指头,在祝大个眼前晃了晃,“来回三天,我给你这个数。五十块!顶你小子在窑厂里干大半个月了!”
五十块!
祝大个的眼睛,瞬间就直了。有了这钱,不仅能给娘买药,还能给家里添床新被子。
“咋样?”钱麻子看着他那副样子,知道鱼已经上钩了,“就问你一句,干不干?”
“干!”祝大个几乎是脱口而出。
“好!爽快!”钱麻子满意地笑了,“明天一早,你套好车,来我店后面那个仓库。记住,这事,别跟任何人说。财不外露,懂吗?”
“懂!懂!”
送走了钱麻子,祝大个捏着那包川贝枇杷膏,心里激动得像揣了只兔子。他觉得,自己真是遇上贵人了。
当天晚上,他把这个好消息,悄悄地告诉了赵铁蛋。
两人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后来又一起在瓦器厂干活,关系比亲兄弟还铁。
“你说啥?钱麻子让你去运货?给你五十块?”赵铁蛋正在给一批新茶具上釉。
“是啊!”祝大个还沉浸在兴奋中,“铁蛋,你说麻子叔人还真不赖,还给我娘带了药。”
“大个,”赵铁蛋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他捡起刷子,看着祝大个,“你是不是傻?”
“我咋傻了?”
“钱麻子是什么人,你不知道?全村上下,谁不知道他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他能有那么好心,给你送药,还给你这么高的工钱?这里面,肯定有鬼!”
“铁蛋,你想多了吧?”祝大个有点不高兴了,“不就是运个货吗?能有啥事?再说了,麻子叔都说了,是正经的‘出口转内销’。”
“‘出口转内销’?”赵铁蛋冷笑一声,“这话也就骗骗你这种傻子!我告诉你,大个,这事有诈!你别去!”
“我不去?”祝大个急了,“铁蛋,你说的轻巧!五十块钱啊!你知道这钱对我们家有多重要吗?你是不是……是不是看我能挣大钱了,你眼红?”
“我眼红?”赵铁蛋被他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来,“祝大个!我他妈是怕你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你少咒我!”
兄弟俩不欢而散。
第二天一早,祝大个还是固执地,套上了自家那辆最结实的马车。
钱麻子的仓库里,堆着十几个用厚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麻袋。
“记住,”钱麻子把最后一袋货搬上车,再三叮嘱,“路上别耽搁,也别好奇,千万别打开看。到了邻县,会有人接头,你把货交给他,把钱拿回来就行。”
祝大个点头哈腰地应着,赶着马车,踏上了那条他通往“财富”的道路。
马车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着,祝大个心里美滋滋的。他哼着小曲,想象着拿到五十块钱后,村里人看他时那羡慕的眼神。赵铁蛋那张臭脸,也被他忘到了脑后。
他觉得,赵铁蛋就是嫉妒。
路,比想象的要难走。翻过两座山,又过了一条河,到了第三天中午,他才终于赶到了钱麻子说的那个叫“野猪林”的岔路口。
他等了快一个小时,接头的人还没来,心里开始有点发毛。
就在这时,一辆刷着“工商”字样的吉普车,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一个急刹,横在了他的马车前。
车上下来两个穿着制服的男人,表情严肃。
“停车!工商检查!车上拉的什么?”
祝大个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腿都软了,他老老实实地从车上跳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是……是烟酒……同志,我是帮人运货的。”
“运货?”其中一个年轻点的制服冷笑一声,抽出腰间的匕首,直接划开了一个麻袋。
里面露出的,不是什么“出口转内销”的好烟,而是一条条没有任何商标,包装粗糙的“白盒烟”。他又划开另一个装着酒的麻袋,一股刺鼻的劣质酒精味道,扑面而来。
“假烟!假酒!”年长的那个制服脸色一沉,“好啊你!人赃并获!跟我们走一趟!”
“不是我!真不是我!”祝大个彻底慌了,他拼命地解释,“这是瓦盆村钱麻子……钱老板的货!我就是个赶车的!”
“钱麻子?”年轻的制服和年长的对视了一眼,那眼神,祝大个看不懂,“我们不管什么钱麻子李麻子!货在你车上,你就是嫌疑人!拷上!”
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祝大个的手。
消息传回瓦盆村时,已经是三天后了。
整个村子,像炸了锅一样。
“听说了吗?祝大个在邻县贩假烟,被抓了!”
“我的天!真的假的?他看着挺老实的啊!”
孟桂香嗑着瓜子,在富贵小卖部门口,开始了她的“现场分析”:
“我早就说祝大个看着老实,其实一肚子坏水儿!你们想啊,他一个穷光蛋,哪来的本事去贩假烟?背后肯定有人!我看啊,八成是吴老虎!”
“对对对!吴老虎天天往县城跑,路子野得很!”段玉莲赶紧附和。
而赵铁蛋,他没有去听那些流言蜚语,他第一时间,就冲到了钱麻子家。
钱麻子正在院子里悠闲地喝茶。
“麻子!”赵铁蛋红着眼,一脚踹开院门。
“哟,铁蛋儿啊,火气这么大干啥?”钱麻子慢悠悠地放下茶杯。
“我问你!大个的事,是不是你干的!”
“什么大个小个的?我不认识。”钱麻子装傻。
“你他妈还装!”赵铁蛋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是不是你让他去运的假货!是不是你报的警!”
“赵铁蛋,你说话可得有证据!”钱麻子一点也不怕,反而冷笑起来,“我好心好意,让他去帮我运点化肥,谁知道他半路上,自己偷梁换柱,去干那犯法的勾当?这叫贼喊捉贼!再说了,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报的警?”
赵铁蛋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没有证据。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
“放开我!”钱麻子挣开他的手,整理了一下衣领,“赵铁蛋,我告诉你,别在我这儿撒野!祝大个那是自作自受!你要是再敢来我这儿闹,信不信我让你,也跟他一个下场!”
赵铁蛋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像要吃人。但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拳头。
他知道,跟这种人,讲道理、用拳头,都没用。
祝大个被关了十五天,才被放了出来。
工商局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他和假烟的直接联系。钱麻子那边,更是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最终,因为证据不足,只能以“非法运输”的罪名,罚了祝大个二百块钱,把他给放了。
祝大个回来那天,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也蔫了一圈,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虽然法律上他是清白的,但在村民们的“人情”世界里,他已经 “不干净” 了。
他去瓦器厂想继续上工,工友们都躲着他。吴老虎虽然没说什么,但也只是让他干些打扫卫生的杂活。
祝大个知道,自己在这个厂里,是待不下去了。
他想去别的工地找活,可人家一听他是瓦盆村的祝大个,那个“贩过假烟”的,就都摆摆手,不要他。
名声,就这么毁了。
一个老实本分只会出死力气的汉子,就因为一次五十块钱的诱惑,一次天真的轻信,把自己的名声,都给搭了进去。
那天晚上,赵铁蛋提着一瓶酒,找到了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的祝大个。
“大个。”
祝大个抬起头,看到是赵铁蛋,眼圈红了。
“铁蛋……”他捂着脸,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哭得像个孩子,“我对不起你……我不该不听你的话……”
赵铁蛋把酒打开,给两人都满上。
“不怪你。”他端起碗,碰了碰祝大个的碗,“怪我。怪我没本事,没能拦住你。”
他一饮而尽。
“也怪这个世道。”他说,“专挑老实人,下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