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小伙第一次觉得自卑，是在县城的“新时代迪斯科舞厅”里。
那天周末，他跟着几个在瓦器厂打工挣了点小钱的同伴，进了那个旋转彩灯，震耳欲聋的音乐世界。
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的确良白衬衫，脚上是母亲刚给他做的新布鞋。在瓦盆村，这身打扮已经足够体面。可在这里，他感觉自己像个刚从地里爬出来的土耗子。
舞池里的城里青年，穿着他叫不上名字的英文字母t恤衫，脚上踩着雪白的“回力”球鞋。他们随着音乐扭动的姿势，都显得那么潇洒，那么“有范儿”。
尤其是那些城里姑娘。她们烫着大波浪卷发，涂着鲜红的口红，穿着紧身的牛仔裤，勾勒出浑圆的曲线。她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来自异世界的怪物，充满了好奇和轻蔑。
“哎，乡下来的吧？”一个画着浓妆的女孩，推了他一把，咯咯地笑着走开了。
那一刻，晏小伙的脸，烧得比舞厅里的灯球还烫。
他灰溜溜地躲回了瓦盆村。他开始嫌弃自己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泥土味，嫌弃母亲做的布鞋，嫌弃瓦盆村的一切。
他做梦都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城里人”。
他又一次跟着同伴们去县城“开眼界”。这次，他们没去舞厅，而是被郑小军带到了马瘸子的地下赌场。
那是在县郊一个废弃的仓库里，乌烟瘴气，人声鼎沸。晏小伙看着桌上那些花花绿绿的钞票，眼睛都直了。
他不敢上桌，只是在旁边看。他看到，一个穿着“鳄鱼”牌t恤衫的男人，一把就赢了上百块。那个男人得意洋洋地把钱揣进口袋，搂着身边一个漂亮姑娘的腰，大摇大摆地走了。
晏小伙的目光，却死死地盯在那件“鳄鱼”牌t恤衫上。那个绿色的小鳄鱼标志，在他看来代表着金钱、地位和女人的青睐。
“喜欢那件衣服？”郑小军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递给他一支烟。
“没……没有。”晏小伙赶紧否认。
“别装了。”郑小军笑了，“男人嘛，谁不想穿得体面点？我告诉你，县城百货大楼，就有卖这个的。一件，一百八。”
一百八！
这个数字，浇灭了晏小伙心里所有的火焰。
“怎么？嫌贵？”郑小军看出了他的心思，压低声音说，“嫌贵，就上桌玩两把。手气好了，别说一件，十件都挣回来了。”
晏小伙摇了摇头，他没那个胆子。
从赌场出来，他鬼使神差地，真的去了百货大楼。
他站在那个金碧辉煌的男装柜台前，看着那件挂在最显眼位置的“鳄鱼”t恤，像是在朝圣。一个穿着时髦的女售货员，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他一眼。
“同志，”晏小伙鼓起勇气问，“这……这衣服，能试试吗？”
“试？”售货员笑了，“你买得起吗？”
这句话，伤了晏小伙的自尊心。
他逃出了让他无地自容的百货大楼。
回村的路上，他满脑子都是那件绿色鳄鱼，和女售货员轻蔑的眼神。
他要得到它！不惜一切代价！
他想到了钱麻子。
“想借钱？”钱麻子坐在他的农资店里，摇着扇子，眯着那双小眼睛，“借多少？”
“二……二百。”
“二百？”钱麻子笑了，“利息可不低啊。月息三分，利滚利。想好了？”
“想好了！”被虚荣心冲昏了头脑的晏小伙，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他按了手印，从钱麻子手里接过了那四张崭新的五十元大钞。
他拿着钱，第一时间就冲回了县城。他去了车站附近的一条小商品街。
“兄弟，有眼光！”一个卖服装的摊主，看到他手里的钱，热情地迎了上来，“我这儿的货，跟百货大楼一模一样，都是从广州进的！价格，便宜一半！那件‘鳄鱼’，算你九十！”
晏小伙激动得浑身发抖。他几乎是抢一样地，把钱塞给老板，拿走了那件他梦寐以求的t恤衫。
他当场就换上了。
当他穿着那件带着一股化学品味道的“名牌”，重新走进那家迪斯科舞厅时，感觉自己走路都带风。
果然，那些城里姑娘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甚至，还有人主动过来请他跳舞。
那一夜，晏小伙感觉自己，成了全世界的王。
然而，梦，总有醒的时候。
一个月后，钱麻子的催款单，准时送到了他手里。
本金二百，利息六十，一共二百六。
晏小伙傻眼了。他这个月的工资，加上奖金，还不到一百块。
“麻子叔，”他去求情，“能不能……宽限几天？”
“宽限？”钱麻子的脸冷了下来，“白纸黑字写着呢！今天还不上，明天就是三百二！你自己看着办！”
晏小伙彻底慌了。
他不敢告诉父母，也不敢告诉厂里的兄弟。
他只有再去马瘸子的赌场，搏一把。
这一次，他没有只在旁边看。他把身上仅有的一百块钱，全都押了上去。
结果，不到半个小时，就输得精光。
“没钱了？”马瘸子叼着烟，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脸，“没钱了，就拿东西抵。”
“我……我没东西了。”
“没东西？”马瘸子的目光，落在了他身上那件“鳄鱼”t恤上，“你这件衣服，不错嘛。看着像真的。”
他一把，就将晏小-伙身上的t恤给扒了下来。
“这件衣服，算你五十。还欠我五十。什么时候有钱了，再来赎。”
晏小伙光着膀子，站在那个乌烟瘴气的仓库里，周围，全是哄笑声。他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皮的猪，羞辱得无地自容。
债务，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钱麻子那边的利息，一天天在涨。马瘸子那边的赌债，也逼得越来越紧。
晏小伙开始在厂里，偷拿工友的东西去卖。一开始是几块废铜烂铁，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甚至偷了仓库里的一袋水泥。
事情，很快就败露了。
赵铁蛋亲自把他，从宿舍里揪了出来。
“晏小伙，你出息了啊！”赵铁蛋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失望，“偷东西偷到自己兄弟头上了！”
晏小伙被当众开除了。
他彻底没了收入来源。
那天晚上，马瘸子带着两个混混，踹开了他家的门。
“小子，钱呢？”
“我……我没钱。”
“没钱？”马瘸子冷笑一声，“没钱，就拿地来抵！”
他拿出了一张早就准备好的“土地转让协议”。
晏小伙的父母，两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被这阵势吓坏了，哭着求情。
“不行！”马瘸子把协议拍在桌上，“今天不签字，我就卸他一条腿！”
最终，在马瘸子的威逼下，晏小伙的父亲，颤抖着手，在那张协议上，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他们家赖以为生的那五亩上好的水浇地，就这么，被抵了出去。
第二天，当晏小伙的父亲，看着马瘸子带人，在自家的地里打下界桩时，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气得中了风，瘫倒在地。
母亲抱着瘫倒的丈夫，对着晏小伙，发出了最恶毒的诅咒：
“你个败家子！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滚！”
晏小伙站在自家门口，看着被抬进屋里的父亲，看着对他怒目而视的母亲，看着周围邻居们指指点点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村子里，已经没有家了。
他什么都没带，就那么穿着一件单薄的褂子，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瓦盆村。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有人说，后来在南方的某个建筑工地上，看到过一个和他很像的人，在抬水泥。
也有人说，他死在了外面的桥洞里。
而那件曾经让他风光无限的假名牌t恤，早就被马瘸子，当成了一块抹布，用来擦拭赌桌上的污垢。
虚荣，就像一件华丽的袍子。当他穿上时，以为自己拥有了全世界。可当袍子被剥去后，他才发现，里面，早已爬满了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