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那夜之后,瓦盆村好像真的安静了下来。
吴老虎不再骑着那辆桑塔纳到处转悠,赵铁蛋也恢复了往日的沉默。村里的长舌妇们失去了新鲜的谈资,渐渐把注意力转向了别的事情。连周桂花都不再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苏文清,仿佛那些流言蜚语,真的就此烟消云散了。
苏文清松了一口气。
他以为,最难熬的日子过去了。
县一中的宿舍里,他专心致志地复习着功课。数学、语文、英语,还有他最喜欢的美术。距离高考还有三个月,老师们已经开始讲解各种答题技巧,黑板上密密麻麻地写着重点和难点。
“苏文清,你的素描基础很扎实。”美术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努力,考上美院应该没问题。”
他用力握了握手里的炭笔。美院,那是他从小就梦寐以求的地方。考上了,就能离开瓦盆村,离开那些让他窒息的目光和议论。
可是,越是接近目标,他越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不是因为学习压力,而是因为那些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活里的“温柔”。
比如,这个月他已经第三次在宿舍门口发现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罐咸菜。食堂大师傅说是“有人托我给你的”,但拒绝透露是谁。
比如,他丢失的那本《素描基础教程》,突然又出现在他的书桌上。书页有些旧,边角磨得发毛,但里面夹着几张崭新的素描纸。
比如,家里的开销。母亲程小芳前些天高兴地对他说:“文清啊,你爹单位发了补贴,咱家这个月宽松些了。”但苏德义明明只是个代课老师,哪来的什么补贴?
苏文清不傻。
他知道这些“意外之喜”的真正来源。问题是,他不知道是谁。
是赵铁蛋吗?还是吴老虎?
这个疑问像一根细细的刺,扎在他心里,让他无法安心。每当深夜躺在宿舍的硬板床上,他就会想起河滩那夜三人的对话。想起吴老虎说的“没有如果”,想起赵铁蛋眼中的那种绝望的温柔。
他们说天亮了就要各自回到轨道上,但为什么,他们的轨道还在暗中交汇?
周末回家的路上,苏文清在村口遇到了赵铁蛋。
赵铁蛋骑着自行车,车后座绑着一袋玉米面。看到苏文清,他停下来,但没有主动打招呼。
“铁蛋哥。”苏文清先开了口。
“嗯。”赵铁蛋应了一声,目光却看着别处。
“春花嫂子身体咋样?”
“挺好。”
“孩子快生了吧?”
“嗯。”
两人都没再说话。春日的风吹过麦田,带着青草的味道。远处的瓦器厂冒着青烟,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
“文清。”赵铁蛋突然开口。
“啊?”
“好好考试。”他的声音很轻,“别想其他的。”
苏文清看着他的侧脸。赵铁蛋比以前瘦了些,下巴上留着青色的胡茬,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疲惫。
“铁蛋哥,我……”
“我先走了。”赵铁蛋踩上脚踏板,车子缓缓启动。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苏文清心里涌起一阵说不出的酸涩。
回到家,母亲程小芳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看到儿子,她赶紧擦擦手迎上来。
“文清回来了?饿不饿?我给你热饭。”
“妈,不急。”苏文清放下书包,“我爹呢?”
“在屋里改作业。”程小芳压低了声音,“最近心情不太好,你别招他。”
苏文清想起最近家里那些莫名其妙的“补贴”,忍不住问:“妈,咱家最近的钱……真的是我爹单位发的吗?”
程小芳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搓着衣服:“你管那么多干啥?好好读你的书。”
“妈。”
“别问了!”程小芳的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你只要知道,家里再苦再累,也要供你考大学!”
她的眼圈红了。苏文清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
“妈,对不起。”
程小芳背过身去,继续洗衣服。水声哗啦啦响着,掩盖了她的抽泣声。
苏文清站在院子里,忽然感觉到巨大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高考的压力,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人情债务。
他仿佛背着一座山在走路,每一步都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来。
晚饭时,苏德义破天荒地没有问他的学习情况,只是埋头吃饭。整个饭桌都安静得让人难受。
“爹,我的成绩还不错。”苏文清主动说道。
苏德义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考大学不容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
这话听起来像关怀,但苏文清从父亲的语调里听出了别的意思。好像父亲也不完全相信他能考上似的。
“我会努力的。”
“努力是应该的。”苏德义放下筷子。
但苏文清已经没了胃口。他匆匆吃完饭,回到自己的小屋里。
躺在床上,他盯着昏暗的屋顶,心里涌起奇怪的恐慌。
高考,成了他逃离这一切的唯一希望。但如果考不上呢?如果他辜负了所有人的期望呢?
更可怕的是,如果他考不上,那些暗中帮助他的人会怎么想?他们的付出岂不是都白费了?
这种想法让他翻来覆去睡不着。半夜时分,他悄悄走到窗前,看向村子深处。瓦器厂的烟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黑。他想起河滩那夜,想起三人各自的无奈和挣扎。
天亮了,他们要回到各自的轨道。但那些轨道,真的能让他们走向自己想要的未来吗?
第二天一早,苏文清准备回县城。临走前,程小芳塞给他一个布包。
“里面有一些零花钱和吃的。”她小声说,“省着点花。”
苏文清掂了掂,比平时重不少。他知道这些钱的来源,但他什么都没问。
“妈,谢谢您。”
“傻孩子,谢什么。”程小芳拍拍他的脸,“好好考试,争口气。”
走到村口,苏文清回头看了一眼。瓦盆村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显得安详而美好。但他知道,在这份安详的表面下,有太多说不清的牵挂和债务。
这些无声的温柔,成了压在他肩膀上最沉重的负担。
他必须考上大学。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偿还那些无法言说的恩情。
但是,承载了太多期望的翅膀,往往是最容易折断的。
苏文清背着书包,朝着县城的方向走去。他不知道的是,在瓦器厂的窑房里,赵铁蛋正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有种说不出的担忧。
这种脆弱的平衡,还能维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