蛩声里的光阴絮语
白露的月光刚漫过窗棂,我便听见院角的草丛里传来细碎的鸣唱。那声音初时像根绷紧的丝线,细得几乎听不见,渐渐便织成了网,把整个院子都罩在里面。母亲披着外衣去关鸡笼,这寒蛩一叫,就该添衣裳了,她的布鞋踩过露水打湿的青砖,惊得鸣唱戛然而止,片刻后又从另一丛草里续上,像段没听完的絮语。这一刻,清冽的空气裹着草木的凉香钻进鼻腔,我忽然看见月光下跳动的声浪——寒蛩从不是秋夜的杂音,是光阴的沙漏,是藏在草叶间的时钟,在起起落落的吟唱里,把每个将尽的季节,都缝成了带着余温的旧衣。
儿时的寒蛩,是祖父烟袋锅里的星火。他总爱在秋分后搬竹椅坐在院坝,烟杆斜插在裤腰上,耳朵却支棱着捕捉蛩声。这虫儿有记性,去年在哪丛草里叫,今年还来,他的手掌在膝盖上打着拍子,与草里的鸣唱合上了韵脚。有次我蹲在草边找蛩虫,指尖刚触到冰凉的虫甲,就被他喝住,别碰,这是秋的信使,惊了它要误时辰。他教我辨蛩声的轻重,声脆的是年轻的,声沉的是上了年纪的,像在介绍村里的老老少少。
更深露重时,他会把我的被窝焐热了才让睡,自己却坐在床头听蛩声。你听这声,一阵密一阵疏,像在数日子,他的烟袋锅在黑暗里明灭,数着数着,就该落霜了。有次我夜里发烧,迷迷糊糊间听见他在窗下低语,蛩儿啊,让娃好起来,我多给你撒把谷粒,清晨醒来时,窗台上果然放着个青瓷碗,里面盛着细碎的小米,草里的鸣唱也似乎轻快了些。那些被蛩声浸透的秋夜,藏着最质朴的敬畏——万物有灵,哪怕是只不起眼的虫儿,也揣着天地的密语,你敬它三分,它便还你三分安稳。
校园时的寒蛩,是宿舍窗外的夜曲。晚自习归来的脚步踏碎月光,草丛里的鸣唱便潮水般涌来,混着洗涮间的水声和借块肥皂的招呼。有个来自南方的同学从没听过蛩鸣,趴在窗台上听了半宿,这声音像小锯子在拉木头,我们笑他没见识,却也跟着他趴在窗边,看月光如何把草叶上的露珠照成碎银。
深秋的宿舍没暖气,我们裹着棉被在被窝里聊天,蛩声从门缝钻进来,成了天然的背景乐。失恋的阿杰总在这时抽噎,她以前说最喜欢听蛩鸣,我们谁也不劝,就让他的哭声混着蛩声在夜里流淌,像条悲伤的河。第二天清晨,发现他在窗台上放了个空酒瓶,里面塞着只死去的寒蛩,给它找个家,瓶身上还歪歪扭扭写着。这些被蛩声浸润的青春,藏着最细腻的共情——有些心事说不出口,便交给秋夜的虫鸣,它懂你的沉默,也守你的秘密。
迁居后的寒蛩,是老巷墙根的私语。青石板的缝隙里藏着它们的家,暮秋的斜阳照在墙根,便能看见灰褐色的虫儿在缓慢爬行,触须颤巍巍的,像在丈量光阴的长度。卖炒货的张叔总在收摊后撒把瓜子壳,给蛩儿留点食,他的铁皮秤在暮色里泛着冷光,这虫儿比日历准,叫得疏了,就该穿棉袄了。有次暴雨冲垮了墙根的排水沟,他蹲在泥水里疏通,手指捏起只被淹的寒蛩,这小可怜,差点淹死,用废纸小心包好,埋在干爽的草堆里。
邻居的孩子们会用玻璃瓶收集蛩声,在瓶底铺层湿润的泥土,这样它就不会想家。他们提着瓶子在巷里追逐,蛩声在瓶中撞来撞去,像群被困住的星星。祖母看见总会说放了吧,虫儿也想爹妈,孩子们便撅着嘴打开瓶盖,看着寒蛩钻进草窠,鸣唱声重又在巷里散开,比先前更响亮了些。这些藏在墙根的鸣唱,像根无形的线,把老巷的晨昏串在一起,让每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共享着同一段秋声,心里便也多了份默契的暖。
旅途中的寒蛩,是客栈院中的客。在皖南的古村落留宿时,木格窗下的竹篱边,蛩声彻夜不息,混着远处的溪流声,像首没谱的民谣。客栈的老板娘端来桂花茶,这虫儿认生,见了生人就叫得欢,她的银镯子在烛光下泛着亮,我嫁过来那年,它们也是这么叫的。夜半披衣出门,看见月光把竹篱的影子投在地上,寒蛩的鸣唱便在这些格子里跳来跳去,像在玩场神秘的游戏。
有次在西北的荒原露营,秋夜的风卷着沙砾打在帐篷上,竟也听见细碎的蛩声,从石缝里钻出来,微弱却执着。向导说这虫儿能在零下存活,等明年开春再醒,他的羊皮袄上落着霜,它们比人能熬,熬得过寒冬,就见得到春。这些异乡的蛩声,像枚枚盖在旅途上的邮戳,无论走到哪里,只要听见这熟悉的鸣唱,便知秋意已深,而故乡的窗台上,或许也有只寒蛩,在对着月亮诉说思念。
寒蛩的声息,是秋的呼吸。初鸣时像春的余韵,带着夏末的温热;盛鸣时像壮年的呐喊,透着生命的蓬勃;残鸣时像老者的絮语,藏着对光阴的眷恋。祖父能从蛩声里听出雨水,鸣声发闷,不出三日必有雨;母亲能从蛩声里辨出霜期,声儿发颤,就该防霜冻了;我虽听不出这些门道,却能从鸣唱的疏密里,觉出时光的流速,像看着沙漏里的沙,一点点沉下去。
寒蛩的居所,是草的怀抱。田埂边的狗尾草,墙根下的马齿苋,石阶缝的苔藓,都是它们的家。这些不起眼的角落,因有了蛩声而变得不同,仿佛每片草叶都成了舞台,每粒泥土都成了听众。有次在稻田边写生,看见只寒蛩趴在稻穗上,稻粒的饱满把它压得微微下沉,鸣唱声便也带着颤音,像在为丰收伴奏。原来它们从不是躲在暗处的怯懦者,是秋的精灵,在最朴素的舞台上,唱着最虔诚的赞歌。
寒蛩的生命,是浓缩的光阴。从卵到若虫,从成虫到逝去,短短数月,却经历了完整的轮回。它们不与春花争艳,不与夏蝉比噪,只在秋的清冷里,静静完成生命的绽放。就像祖父常说的活得不在长短,在有没有声响,寒蛩的一生虽短,却用整个秋天的鸣唱,证明自己来过,爱过,活过,这便足够。
寒蛩的隐喻,是平凡的伟大。它们没有蝴蝶的斑斓,没有雄鹰的矫健,甚至没有蚂蚁的勤劳,却用与生俱来的歌喉,在自然的交响里占据一席之地。这让我想起巷子里的普通人——修鞋的王师傅,卖菜的李婶,扫街的张大爷,他们像寒蛩一样,在不起眼的角落,用自己的方式生活、劳作,发出属于自己的声响,这些细碎的声息汇聚在一起,便成了人间最动人的烟火。
寒蛩的记忆,是刻在骨髓里的暖。生病时祖父用蛩声哄我入睡,失恋时蛩声陪着我流泪,远行时蛩声替我守护家园。有次整理旧物,发现儿时的玻璃罐还在,里面的寒蛩早已成了标本,罐口的棉布却还留着淡淡的草香,仿佛一打开,就能听见那年秋天的鸣唱,和祖父别碰它的叮嘱。原来有些声音从不会真正消失,它们会钻进记忆的缝隙,在某个相似的秋夜,突然钻出来,让你恍惚间以为,时光从未走远。
寒蛩的离去,是冬的序曲。当第一片雪花落下,蛩声便会戛然而止,像首歌突然停了拍子。但它们留下的卵,会在冻土下沉睡,等来年春风拂过,再唤醒新的生命。这像极了祖父的离去,他走的那个深秋,蛩声格外凄切,我以为那是永别,直到第二年秋天,听见草里的鸣唱,忽然明白,有些离开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就像寒蛩的卵,藏在土里,等合适的时机,再把生命的火种传递下去。
暮色漫上来时,我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月光比先前更凉了些,蛩声也稀疏了许多,像位困倦的老者,在打盹的间隙,偶尔嘟囔几句。母亲端来烤好的栗子,再不吃,等落了霜就老了,栗子壳的焦香混着草的清苦,在空气里酿成独特的秋味。她的手指在剥栗子时微微发抖,像多年前的祖父,你听,蛩声淡了,该给你织毛衣了。
忽然有片叶子从藤架上落下,正好落在我的膝头,叶面上的虫蛀痕迹弯弯曲曲,像段没写完的乐谱。我把叶子凑近耳边,仿佛听见寒蛩的鸣唱正从这些纹路里渗出来,混着母亲的絮语,祖父的烟袋声,还有那些逝去的秋夜的记忆。原来寒蛩从不是秋的过客,是时光的信使,用整个生命的鸣唱,告诉我们:万物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而那些藏在岁月褶皱里的温暖,会像蛩声一样,在每个相似的季节,轻轻叩响记忆的门。
起身回屋时,特意在窗台上撒了把小米,像多年前的祖父那样。月光下,草叶间的鸣唱又清晰了些,仿佛在说谢谢你。我知道,用不了多久,这些声音就会被风雪掩埋,但我更知道,当明年的秋风再次拂过院角,它们还会回来,带着新的生命,新的故事,继续在月光下,唱着那首关于光阴、关于思念、关于生生不息的歌谣。而我们要做的,只是静静聆听,把这些细碎的鸣唱,织进生命的年轮,让每个秋天,都有份温暖的念想,在心底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