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迈奔涌的光阴涛
立秋的罡风刚撕开雁门关的云,我已站在残垣的垛口上。褪色的城砖缝里钻出丛丛沙棘,紫红灯笼似的果实在风中抖颤,守关的老汉用烟杆敲着砖上的箭痕,这墙挨了三千年的箭,窟窿越多越结实,他的羊皮袄裹着斜阳,你看这裂缝里的草,越啃砖缝越宽,倒成了墙的筋骨。这一刻,烽烟的余味混着沙砾的腥漫过来,我忽然看见残阳在箭孔里跳动的光——豪迈从不是虚张的旌旗,是岁月凿出的痕,是藏在骨血里的烈,在攻守与沉浮之间,把每个搏杀的瞬间,都熔成可以触摸的重。
儿时的豪迈,是父亲造船的斧头。他总在开春的河滩劈松木,斧刃劈入木心的声里,混着这木头得顺着纹砍,硬来要崩刃的号子。我蹲在刨花堆里捡碎木片,看他把弯曲的木料架在火上烤,你看这木,软了能弯成舵,硬了能当梁,才是好料。有次偷拿斧头学他劈柴,结果把整根松木劈成歪七扭八的块,父亲没揍我,只是让我跟着他重新拼接,你看这碎木,拼起来比整木更抗浪,斧柄磨在掌心的疼里,混着他敢闯不是瞎闯,得懂顺劲的教诲。
他的工具棚里,斧头总按斤两挂在梁上,重斧劈龙骨,轻斧修船板。这家伙跟了我三十年,新斧锐,老斧稳,钝了就磨,他指着斧刃的缺口,你看这豁,是跟礁石较劲弄的,越较劲越认路。有年山洪冲断了船坞的桩,他却笑着把断斧绑在竹竿上当撑篙,你看这豁口,反能勾住水底的石,果然在湍急的水里,那柄残斧硬是稳住了摇晃的船,像只倔强的铁手。那些被斧柄磨出的厚茧,藏着最朴素的勇——豪迈从不是盲目的冲,是该像较劲的斧,你扛着它的沉,它便赠你开道的锐。
少年时的豪迈,是先生讲的《孙子兵法》。油灯在书页上投下跳动的影,他的手指重重戳在置之死地而后生七个字上,这不是赌命,是断后路的勇。我为了在摔跤比赛里赢过邻村的大个,每天天不亮就绑着沙袋跑步,累到瘫在地上时,就想起他说的狭路相逢勇者胜,汗珠砸在沙地上的坑,像一个个没说出口的誓。
后来在古战场遗址捡到枚锈箭镞,先生用铜锉慢慢磨去锈迹,你看这倒钩,越钝越藏着狠劲。他带我们去看河边的古渡口,当年岳飞就在这拴过马,你看这石头上的蹄印,深的能卧住水。浪涛拍打着布满蹄痕的石,像在重复当年的战鼓。那些被兵书点燃的晨昏,藏着最生动的悟——豪迈的底气从不是匹夫的蛮,是筹谋的智,你忍着磨打的痛,它便给你破局的勇。
成年后的豪迈,是戈壁钻井队的钻头。钢铁的牙齿在岩层里啃出火星,泥浆泵喷出的褐浆在夕阳里扯出条黄龙,这井得往深里钻,浅了见不着油,队长的安全帽沾着泥浆,打井跟打仗一样,认准了就得死磕,退一步就前功尽弃。我跟着队里在零下三十度的戈壁守井架,冻裂的手沾着油污,却在听到钻头突破岩层的声时,忽然觉得所有的冷都成了燃着的火。
后来在废弃的井架旁,看见半截锈成红褐的钻头,齿缝里还嵌着黑色的岩芯,这是十年前钻到一百米时崩断的,现在成了个念想,老队长用脚踢着钻头,你看这残齿,倒比新的更有脾气。风沙掠过钻头的豁口,发出呜呜的响,像在诉说没打完的井。那些被钻头啃碎的岩层,藏着最壮阔的志——豪迈的征程从不是一路坦途,是遇硬的啃,你迎着它的坚,它便给你穿石的锐。
豪迈的质地,是硬碰硬的刚。斧头的钢刃带着淬火的冷,能劈能砍却折不弯,像块认死理的骨头;箭镞的青铜裹着岁月的锈,瘦小却能穿甲,像颗藏着狠的痣;钻头的合金浸着岩层的磨,钝了却更有劲,像个不服输的犟种;就连残墙的青砖,也带着烽烟的灼,裂了却不塌,像群站着死的兵。这些被时光捶打的物件,像群沉默的硬汉,把经年累月的冲撞,都刻进了自己的骨。
老铁匠说真硬气的东西都带三分柔,他抡着大锤锻打马蹄铁,你看这铁,烧红了能弯成圈,凉透了能踢碎石。有次见他补断裂的斧柄,不用铁箍不用胶,只把松木楔子砸进裂缝,你看这木头咬木头的劲,比铁还牢。这些带着分寸的刚,像位懂进退的将军,既有着破阵的锐,又有着护营的稳,像关墙的砖,既能挡箭,又能藏兵,在攻守间蓄着力。
豪迈的声音,是较劲的吼。斧头劈木的声里,藏着纤维断裂的脆,像声决绝的诺;箭镞破空的声里,裹着空气撕裂的烈,像道凌厉的闪电;钻头啃岩的声里,含着钢铁摩擦的狠,像支冲锋的号;残墙落砖的声里,浸着岁月崩塌的沉,像段悲壮的史。
吹鼓手说天地的吼声最养胆,他把唢呐对着关墙的豁口吹,你听这回声,多像当年的军号。有次在古战场录音,风穿箭孔的、马踏石板的、老兵喊操的混在一起,竟成了部天然的史诗,这是血与火的余响,比任何鼓乐都撼心。这些藏在巨响里的搏杀,像场不死的抗争,让你在聆听时忽然懂得:真正的豪迈从不是声嘶力竭的喊,是骨子里的劲,像斧头劈木,箭穿铠甲,不需声张,却自有股震人的势。
豪迈的色彩,是饱经风霜的重。斧头的银灰里泛着黑,像沾着血的刀;箭镞的青褐里透着绿,像裹着铜锈的甲;钻头的墨黑里闪着银,像淬了夜的钢;残墙的土黄里藏着红,像浸过血的沙。这些被时光浸透的色,像幅厚重的壁画,让你在凝视时忽然懂得:豪迈的底色从不是鲜亮的浮,是沉淀的浓,像陈年的血,越久越暗,像锻打的铁,越冷越硬。
老画工说最高级的豪迈是,他蘸着调好的赭石,你看这色里的重,能压得住纸。有次见他画古战场,故意把残阳画成血红色,这才是真战场,淡了就没那股气。这些带着重量的色彩里,藏着最本真的力量——没有轻浮的飘,只有扎实的坠,就像世间的英雄,从不是舞台上的戏,是血火里的拼,像关墙的砖,看着糙,实则硬。
豪迈的隐喻,是生命的搏。孩童时的犟劲是种豪迈,摔了不哭的硬里藏着不服输的种;少年时的韧劲是种豪迈,累了不歇的拼里藏着往上闯的劲;成年后的担当是种豪迈,难了不躲的扛里藏着压不垮的骨;老年时的厚重是种豪迈,老了不倒的稳里藏着熬出来的沉。这些层层递进的力,像座堆叠的山,每块石头都刻着冲撞的痕,却从不会塌。
老将军说豪迈是刀架脖子不眨眼,他指着勋章上的弹孔,你看这洞,是鬼子的子弹留的,当时要是眨了眼,就没今天了。有次听他讲淮海战役,连队打到只剩七个人,硬是守住了阵地,那时候才懂,豪迈不是不怕死,是怕死也得往前冲。这些与死神擦肩的故事,像杯烈酒,让你在灼烧中尝到刚烈,明白有些退缩只会被碾碎,迎着上才能闯出条路,有些顺从只会被裹挟,憋着劲才能站得住脚,像钻头啃岩,越硬越敢钻。
豪迈的记忆,是血脉的传。父亲的斧头传给了弟弟,每次劈木时,他总会往手心啐口唾沫,这是老规矩,让斧认人;先生的《孙子兵法》,我现在讲给孩子听,讲到上下同欲者胜时,依然会攥紧拳头;钻井队的钻头,队长的儿子正在操作,轰鸣声里,已有了父亲的狠劲;那些被岁月锤炼的物件,像一把把祖传的刀,越磨越亮,把几代人的劲与韧,都铸进了时光的骨。
去年大雪回到雁门关,在残墙的裂缝里发现半截生锈的箭头,箭杆早已朽成泥,只留铁镞嵌在砖里,像块凝固的血。我用凿子小心地剔出来,铁锈在掌心蹭出褐红的痕,这是战国时的青铜镞,挨过它的人早成了土,它倒还在,守关老汉用烟袋锅敲着镞尖,你看这倒钩,越锈越利,跟咱关里人的性子一样。
深冬的寒风把残墙的积雪吹成雪雾时,我又站在了垛口上。新补的砖缝里已钻出细草,你看这墙,塌了再砌,砌了再塌,越补越长,老汉的羊皮袄结着冰碴,日子也一样,砸了再拼,拼了再砸,越折腾越有奔头。我忽然懂得,那些看似粗犷的豪迈,实则是岁月沉淀的底气,没有一茬又一茬的人守着,哪来这份关墙的硬。
准备离开时,在雪堆里发现片冻硬的驼毛,纤维在寒风里依然挺直,像根不屈的针。我把它揣在怀里,冰的冷透过棉衣渗进来,仿佛还带着父亲的体温,带着先生的教诲,带着岁月的重。
走出很远再回头,雁门关的轮廓在暮色里像头卧着的兽,残墙的影子在雪地上拖得很长,像条凝固的河。风裹着沙的腥,带着雪的寒,带着时光的吼,我忽然看见豪迈深处的光——它从不是表面的壮,是内里的沉;不是一时的猛,是长久的守。就像那些在世间行走的人,心中若有股无形的豪迈,便能在顺境时不飘,在逆境时不怂,把每次压抑都当成爆发的蓄能,像关墙的草,越是被踩,越要扎根,把每个平凡的日子,都活成撼动大地的闯。
转身离去时,远处传来守关人打更的梆子声,咚——咚——,像敲在三千年的骨头上,老汉的歌声在风里荡,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我知道,这份豪迈会一直跟着我,继续在岁月里冲撞,把每个遇见的坎,都砸成垫脚石,让那些看似绝望的时刻,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硬的骨,像老铁匠打的铁,越锤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