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漫漶的光阴痕
惊蛰的细雨刚洇透宣州的宣纸,我已坐在老墨坊的竹榻上。制墨的匠人正往墨模里填烟料,松烟在木模中压出的响,这墨得捶够千下,轻了发灰,他的指缝里嵌着烟黑,你看这烟料,松烟沉,桐烟润,掺着才出韵。这一刻,松烟的清苦混着胶汁的腥漫过来,我忽然看见墨锭在砚台里晕开的云——墨香从不是刻意的熏,是岁月揉出的魂,是藏在黑白里的韵,在浓淡与枯润之间,把每个落笔的瞬间,都浸成可以触摸的幽。
儿时的墨香,是祖父抄经的砚台。他总在寅时的窗下研墨,墨锭磨过砚池的声里,混着这墨得顺时针磨,逆了伤锋的絮语。我趴在案头数宣纸上的小楷,看他把磨浓的墨汁兑些清水,你看这浓淡,像不像日子?太浓呛人,太淡失味。有次偷着用他的老墨研了碗浓墨,结果把半张宣纸染成了黑,祖父没罚我,只是让我跟着他抄写《心经》,你看这砚台,新墨糙,老墨顺,磨久了才服帖,墨汁溅在掌心的凉里,混着他慢就是敬,急了要失的教诲。
他的书案上,砚台总挨着镇纸,新砚研生宣,老砚写熟宣。这端砚跟了我五十年,新砚发墨快,老砚储墨久,他指着砚池的鱼脑冻,你看这白,是墨养出来的,越养越活。有年梅雨季节,砚台发了霉,他却笑着用艾草水擦拭,你看这霉斑,洗掉了反而更发墨,果然此后研出的墨汁,比往常更显清透,像滤过的泉。那些被墨汁浸黑的指缝,藏着最朴素的敬——墨香从不是虚浮的雅,是该像慢研的墨,你耐着它的缓,它便赠你落笔的稳。
少年时的墨香,是先生授业的书案。私塾的条案上总摆着锭徽墨,漆皮的墨锭在晨光里泛着暗哑的光,这墨得配松烟,油烟太艳,松烟才沉,先生的狼毫在纸上轻转,做人也一样,太露则浮,太藏则闷。我因写不好字被留堂,他却没让我重写,只是泡了杯茶让我看研墨,你看这墨锭,刚磨时涩,磨久了滑,墨汁在砚台里漾出的圈,心也一样,躁着就出不了好墨。
暮秋的桂香飘进窗棂,先生的墨锭在砚台里转出细浪,这桂香配墨最好,他的宣纸铺在案上泛着米黄,你闻这墨,松烟里有松涛,桐烟里有桐花,各有各的根。有个同学总嫌研墨费时间,他便把自己用了三十年的墨锭相赠,你看这墨皮,都是宣纸蹭出来的,越蹭越润。那些被墨香漫过的晨昏,藏着最沉静的悟——墨香的滋味从不是单一的苦,是回甘的厚,你品着等待的涩,它便给你余韵的长。
成年后的墨香,是老街裱画铺的浆糊。青石板路边的裱画案上,浆糊刷在宣纸背面的声里,混着这纸得先喷水,缩了再裱的叮嘱,裱画师的指甲缝里嵌着浆痕,裱画跟做人一样,得藏住边,露着骨。我因急着取裱好的字催他赶工,他却摇头说慢工出细活你看这浆糊,稠了会裂,稀了会脱,排笔在宣纸上推出的褶皱里,混着他急啥?好字得等干的从容。
后来取字时,发现卷轴的轴头比约定的粗了半寸,我看你这字骨力足,配粗轴才压得住,他的裁纸刀在边角轻轻一挑,你看这留的余,就是墨的气。展开卷轴的刹那,忽然觉得每个笔画都带着松烟的凉,像被山风拂过的石。这些被浆糊粘合的时光,藏着最踏实的妥——墨香的节奏从不是敷衍的快,是妥帖的稳,你守着恰当的缓,它便给你长久的安。
墨香的质地,是时光的肤。砚台的石肌带着水的润,磨得越久越显莹,像块会呼吸的玉;墨锭的烟料裹着胶的韧,研得越细越见黑,像团揉软的云;宣纸的纤维泛着草木的柔,渗得越慢越出韵,像张吸墨的棉;就连浆糊的米浆,也带着阳光的暖,晾得越干越见劲,像层隐形的膜。这些被时光摩挲的物件,像群温和的老友,把经年累月的研磨,都酿成了内敛的幽。
老裱画师说好墨都带,他抚摸着明代的澄心堂纸,你看这纸,密中有疏,才藏得住墨。有次见他修复虫蛀的古画,故意在补纸处留些淡墨,太匀了反而假,留点迹才真。这些带着呼吸感的物件,像首留白的诗,让你在触摸时忽然懂得:真正的墨香从不是密不透风的浓,是张弛有度的活,像研墨的砚,既蓄得住墨,又渗得出韵,在浓淡间找到平衡。
墨香的声音,是日常的韵。砚台研墨的声里,藏着石与墨的私语,像首低吟的词;毛笔舔墨的声里,裹着笔与墨的相拥,像段温柔的曲;宣纸吸墨的声里,含着纸与墨的相融,像句无声的契;浆糊晾干的声里,浸着水与纸的相认,像声满足的叹。这些藏在平淡里的响,像场无声的絮语,让你在聆听时忽然懂得:所有的墨香都不是死寂的静,是寻常日子的自然呼吸,像研墨时的慢转,落笔时的轻顿,各有各的节奏,却都透着虔诚的敬。
音乐家说案头的墨声最养心,他把麦克风凑近砚台,你听这研磨的音,多像摇篮曲。有次在书斋录音,研墨的、翻纸的、镇纸的混在一起,竟成了首天然的雅乐,这是墨与纸的对话,比任何丝竹都清宁。这些藏在寻常里的声,像条缓缓的溪,让你在喧嚣中听见宁静,在浮躁里记起该有的缓,明白墨香的声从不是刻意的静,是自然的和,像松风入窗,竹影扫案,自有一种不需安排的韵。
墨香的色彩,是调和的素。砚台的青灰里泛着紫,像被烟染过的山;墨锭的漆黑里透着蓝,像浸过夜的水;宣纸的米白里藏着黄,像晒旧的月;浆糊的透明里含着白,像凝住的霜。这些被时光冲淡的色,像幅淡雅的水墨画,让你在凝视时忽然懂得:真正的墨香从不是浓墨重彩的艳,是素净的雅,像老纸的黄,虽不耀眼,却经得住看,越看越有味道。
画家说最高级的墨色是,他蘸着浓淡两色墨,你看这浓破淡,淡破浓,才出层次。有次见他画山水,故意在湿墨处撒些盐,这盐化了的斑,比刻意画的更像云。这些带着变化的色彩里,藏着最本真的审美——没有极致的纯,只有恰到好处的变,就像世间的事,太过刻意反而僵硬,自然的流露才更生动,像研墨时的水,时多时少,反而研出最匀的墨。
墨香的隐喻,是生活的敬。孩童时的模仿是种墨香,歪歪扭扭的笔画里藏着对字的好奇;少年时的练习是种墨香,反反复复的书写里藏着对韵的追求;成年后的沉淀是种墨香,不疾不徐的落笔里藏着对道的领悟;老年时的通透是种墨香,浓淡自如的挥洒里藏着对空的了然。这些无形的墨痕,像一碗碗苦茶,火候到了,自然回甘,让你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尝出不同的幽。
书法家说墨香是洗尽铅华后的素,他指着案头的残墨,你看这墨,磨到最后,只剩清水,反而最见心。有次见一位老僧人抄经,无论窗外多吵,他总先研墨半柱香,心定了,墨才静,笔尖在纸上的轻,像在触摸时光的流。这些沉淀后的宁静,像一杯凉白开,让你在浓饮后尝到本真,明白有些热烈只是一时的燃,淡淡的持久才是生活的常态,有些追逐只是表面的浪,稳稳的扎根才是生命的底。
墨香的记忆,是血脉的续。祖父的砚台传给了堂妹,每次研墨时,她总会念叨慢磨,慢磨;先生的墨锭现在搁在我的书案,墨皮上的划痕里,还留着他握笔的温;老街裱画铺的浆糊,他的女儿正在熬制,搅动时的声里,已有了母亲的稳;那些被岁月浸润的物件,像一本本翻开的墨谱,每个褶皱里都夹着一段时光,翻开时,能看见祖父抄经的影,先生落笔的烟,裱师裁纸的刀。
去年清明回到老宅,在书箱的角落发现方蒙尘的砚台,砚池里还凝着半池陈墨,像块黑琥珀。我小心地注入清水,墨块在水中慢慢化开,比记忆里的更淡,这是你祖父年轻时用的端砚,磨过三百锭墨,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怀念,你看这砚,把墨都记成了纹。阳光穿过砚池的墨,在宣纸上投下细碎的星,像撒了把黑砂。
暮春的细雨把宣州的宣纸润得发亮时,我又坐在了老墨坊的竹榻上。制墨的匠人已将新墨晾在竹架上,烟香在风里漫得很远,你看这墨,捶打时疼,研磨时香,他的手掌在墨锭上轻轻抚过,日子也一样,耐住捶,才出味。我忽然懂得,那些看似平淡的墨香,实则是岁月沉淀的虔诚,没有一锭又一锭的研磨,哪来这份清苦的幽。
准备离开时,在墨坊的门槛边发现片沾着墨痕的宣纸角,纤维在阳光下清晰得像网。我把它夹在《兰亭序》的册页里,指尖触到的糙里,仿佛还带着祖父的体温,带着先生的墨香,带着岁月的清。
走出很远再回头,墨坊的烟在暮色里像片沉静的云,晾墨的竹架在风里轻轻晃,像串黑色的风铃。风穿过松烟的雾,带着胶的腥,带着时光的语,我忽然看见墨香深处的光——它从不是消极的藏,是积极的守;不是空洞的黑,是饱满的白。就像那些在世间行走的人,心中若有份无形的墨香,便能在热闹时不浮,在孤寂时不慌,把每段经历都浸成清冽的墨,像老墨坊的墨,越是历经捶打,越能研出绵长的香。
转身离去时,制墨匠人的号子在风里荡:千捶万打,墨魂始成——,像句穿越时空的咒,把我的心也染成了墨色的静。我知道,这份墨香会一直藏在心里,继续在岁月里研磨,把每个遇见的瞬间,都磨成值得回味的痕,让平凡的日子,也能活出沉静的厚,像那方老砚台,朴素的外表下,藏着最踏实的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