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淡相宜的光阴盏
谷雨的雨刚打湿茶山上的第三片嫩芽,我已站在老茶人的竹篓旁。他正把采下的春茶往竹匾里摊,指尖拂过茶叶的声里,混着这茶得对着山泉才够显真味,太浓了苦着喉,太淡了寡着舌,凭着心泡才够匀的絮语。我攥着茶针学撬茶饼,看他把第一泡的茶汤先倒掉,说是,再注热水时特意拉高壶嘴,让水流带着空气冲开茶叶,你看这冲,是让茶记着该有的透,就像浓着的味,散着散着才够醇。这一刻,茶香的醇混着水汽的润漫过来,我忽然看见茶汤在白瓷杯里晕开的浅黄——浓淡从不是绝对的取舍,是藏在浓里的醇,是混在淡中的清,在苦与甘之间,把每个看似单调的瞬间,都泡成可以细品的暖。
儿时的浓淡,是祖母的糖罐。她总在立夏的蝉鸣里把冰糖往粥锅里撒,糖粒融化的声里,混着这糖得对着米粥才够显甜润,太多了腻着口,太少了淡着味,凭着心加才够妥的絮语。我捧着瓷勺学搅粥,看她把刚熬好的粥盛出半碗,放凉后再加点糖,你看这等,是让甜记着该有的柔,就像浓着的味,缓着缓着才够融。有次为粥太淡哭闹,她却拉我看院中的茉莉:你看这香,是淡着才够久,就像浓淡的妙,藏着点才够醇。糖粒沾在指腹的甜里,混着她浓是酿的蜜,淡是沏的茶的教诲。
她的储物架上,总摆着些的物件:包浆的糖罐(盛了二十年的糖),编了又编的纱布(滤了百次的渣),记着甜度配比的纸笺(哪碗粥加几颗糖哪样汤放半勺蜜)。这罐跟了我五十年,新糖透亮,旧糖知润,带着融才懂浓淡,她指着纸笺上的先少后添你看这写,是对着口味才留的招,越细越见调的巧,就像寡着的味,补着补着才够匀。有年收成不好,糖不够用,她把红薯蒸熟压成泥拌进粥里,淡点不怕,香就够了,果然那碗红薯粥比加糖的更让人记挂,薯香的醇里,藏着比甜腻更重的暖——有些浓淡,藏在体谅与变通的缝隙里。
少年时的浓淡,是先生的墨砚。他总在小满的夜凉里把磨好的墨往砚池里倒,墨汁流转的声里,混着这墨得对着宣纸才够显风骨,太浓了滞着笔,太淡了失了神,凭着心磨才够透的絮语。我握着墨锭学研磨,看他把磨浓的墨加半勺清水,再用墨锭轻轻搅动,你看这调,是让墨记着该有的活,就像浓着的色,匀着匀着才够润。有个同窗为墨太淡写不好字沮丧,他却带我们去看雨后的远山:你看这青,是淡着才够远,就像浓淡的妙,衬着点才够显。墨香浸着纸韵的柔里,藏着浓是染的色,淡是透的魂的深意。
他的书案上,总压着些的物件:磨穿的砚台(研了千斤的墨),写秃的毛笔(写了万张的纸),记着用墨技巧的废稿(哪笔该浓哪笔该淡哪幅画该枯笔哪篇字该润笔)。这砚跟了我四十年,新墨鲜亮,旧墨知味,带着晕才懂浓淡,他指着废稿上的浓淡相生你看这注,是对着章法才留的巧,越密越见衬的妙,就像板着的字,活着活着才够灵。有次学校办书画展,我为画山水不知如何用墨发愁,他让我在浓墨处留片空白,淡处不是缺,是给浓墨留的透气处,果然那幅画得了好评,留白的妙里,藏着比浓墨更重的悟——有些浓淡,藏在取舍与呼应的间隙里。
成年后的浓淡,是父亲的酒坛。他总在芒种的热浪里把酿好的米酒往陶坛里装,酒液入坛的声里,混着这酒得对着陶坛才够显醇香,太烈了烧着喉,太淡了失了劲,凭着心酿才够醇的絮语。我扶着酒坛学封泥,看他把新酿的酒留三分坛空,说是给酒留着呼吸的地,再用红布把坛口扎紧,你看这留,是让酒记着该有的陈,就像浓着的劲,藏着藏着才够厚。有次为酒太淡喝着无味急躁,他却倒杯陈酒过来:你看这醇,是淡酒慢慢陈出来的,就像浓淡的妙,候着点才够成。酒香沾在袖口的醇里,藏着酿是浓的法,陈是淡的方的实。
他的酒窖里,总放着些的物件:包浆的陶坛(存了十年的酒),记着酿酒日期的木牌(哪年的米哪月的水哪坛酒该何时开),滤酒用的竹筛(滤了百次的渣)。这窖跟了我四十年,新酒烈爽,陈酒知醇,带着陈才懂浓淡,他指着木牌上的三年开坛你看这刻,是对着时光才留的盼,越深越见候的切,就像浅着的味,酿着酿着才够厚。有次邻村办喜酒,父亲把珍藏的陈酒拿出几坛,淡酒待客显心诚,陈酒添喜更热闹,果然那天的酒让宾客赞不绝口,酒香的浓里,藏着比烈爽更重的情——有些浓淡,藏在等待与分享的褶皱里。
浓淡的质地,是带醇的柔。糖罐的瓷裹着甜的润,能浓能淡,能融能化,像罐藏暖的蜜;墨砚的石浸着墨的香,能浓能淡,能染能透,像方藏韵的玉;酒坛的陶藏着酒的醇,能烈能柔,能陈能酿,像坛藏时光的酿。这些被时光浸出温润的物,像群会呼吸的友,把每个看似单调的瞬间,都变成可以细品的暖。
老茶人说真浓淡都带,他抚摸着茶饼的纹路,你看这紧,是裹着香才有的实,太松则散,太紧则闷,留着三分透才够醇。有次见他把刚泡好的茶先闻再品,第一口品浓淡,第二口品回甘,第三口品余韵,这些带着耐心的细品,让你忽然懂得:真正的浓淡从不是盲目的加减,是清醒的调和,像糖罐的融与化,酒坛的酿与陈,既得经得住岁月的磨,又得留得住初心的柔,在浓与淡之间藏着道。
浓淡的声音,是带轻的响。指尖拂茶的声里,藏着泡与品的换,像壶春茶的诗;糖粒融粥的声里,裹着甜与润的转,像罐蜜糖的歌;墨汁流转的声里,含着磨与写的变,像方墨砚的话;酒液入坛的声里,浸着酿与陈的连,像坛米酒的语。这些藏在浓淡里的响,像支温润的曲,让你在喧嚣时听见宁静的盼,在浓烈时记起该有的缓,明白浓淡的声从不是张扬的喊,是低柔的诉,像茶沉杯,像墨晕纸,自有一种不需催促的匀。
老木匠说浓淡的余韵最耐品,他指着父亲的酒坛,这包浆,是经了岁月才够厚的润,比新坛更见醇,就像浓淡的妙,候着才够味。有次在先生的书案旁静坐,研墨的、写字的、窗外的雨声混在一起,竟成了首天然的浓淡曲,这是磨与写的和,比任何赞歌都入心。这些藏在浓淡里的响,像杯温茶,让你在淡里尝到回甘的醇,在忙碌里记起该有的品,明白浓淡的声从不是刻意的闹,是自然的融,像墨染纸,像酒入喉,自有一种不需强求的谐。
浓淡的色彩,是带润的透。茶汤的黄里泛着绿的清,像杯藏春的液;糖粥的白里透着米的糯,像碗藏甜的暖;墨色的黑里闪着光的亮,像幅藏韵的画;米酒的清里藏着黄的醇,像坛藏时光的酿。这些被浓淡染透的色,像幅温润的画,让你在凝视时忽然懂得:浓淡的色从不是炫目的艳,是润后的透,像老茶汤的黄,越品越见醇;像旧墨色的黑,越写越显韵。
老画师说最高级的浓淡是,他画《品茗图》,故意让茶汤在杯沿留圈浅痕,你看这留,是浓着也记着该有的透,比满杯的更见妙,就像浓淡的妙,憋着点才够久。有次见他画《饮酒》,让酒液在坛口留层薄雾,这淡不是寡,是浓着也记着该有的柔,就像浓淡的境,品着点才够醇。这些带着分寸的调和,藏着最通透的观——没有必须浓烈的浓,只有恰到好处的润,就像世间的浓淡,太过浓烈反而腻,带着些淡才够醇,像祖母的糖罐,甜着够真,淡着够清,比一味求甜多了层与生活相契的智。
浓淡的隐喻,是山水的卷。近山的浓是染的色,远山的淡是透的魂,近水的绿是润的波,远水的蓝是融的天,各有各的妙,却都在一幅画里相生。这些层层递进的融,像幅生生不息的卷,浓得越透,淡得越远,终会在岁月里愈见和谐。
老禅师说浓淡是心上的品,他指着寺后的茶园,这茶,是浓淡都有真味,就像人的境,顺逆都有回甘。有次听他讲,指着阶前的花草,这艳,是淡着才够显,就像浓淡的理,衬着才够醇,他的手掌抚过带露的茶叶,像在触摸温润的味。这些物我相融的瞬间,像杯回甘的茶,让你在当下尝到调和的甜,明白有些浓淡只在口的品,有些滋味却在心的悟,有些浓是为了醇,有些淡是为了清,像浓与淡,浓借淡的衬显醇,淡借浓的润藏清,却终究浓是浓,淡是淡。
浓淡的记忆,是生活的暖。祖母的糖罐现在摆在民俗馆,包浆的瓷身还在,参观者说这是能摸着甜的罐;先生的墨砚成了校史馆的展品,磨穿的砚池还在,学子说这是能看着韵的砚;那些父亲的酒坛,现在成了文化馆的景致,封泥的陶坛还在,访客说这是能透着醇的坛。这些被时光赋予温润的浓淡,像一本本记着味的日记,每个茶汤里都夹着一次品饮的柔,翻开时,能看见祖母加糖的妥,先生调墨的巧,父亲酿酒的诚。
去年谷雨回到茶山,在老茶人的竹篓旁发现篓没晒完的春茶,是他临终前还在翻的,说再晒会儿,茶香更透,新茶人的声音发紧,茶叶的绿里还留着指痕,你看这翻,是憋着劲才留的匀,越细越见真。风声漫过茶山,茶香的醇与水汽的润渐渐重合,像首无字的歌。
立夏的蝉鸣把糖罐的瓷染成米白时,我又站在祖母的储物架前。新熬的糖浆正在瓷碗里晾,拌糖的侄女把糖往粥里少加了半勺,太奶奶说过,甜多了腻,淡点才够品,她的手在粥碗里轻轻搅动,日子也一样,浓时品醇,淡时品清,才够味。我忽然懂得,那些看似简单的加与减,实则是岁月调和的味,没有一浓一淡的悟,哪来这份通透的醇。
准备离开时,在先生的书案里发现本写到最后一页的《墨谱》,浓淡相宜,方见真章八个字写得格外润,像句醒人的语,这是他特意留的,说浓淡的字,得带着韵才够真,守案的老人声音发颤,你看这润,是笔记着衬的妙,心也一样,有几分淡才够浓。我把《墨谱》抱在怀里,看阳光透过字迹在地上投下的影,像杯温润的茶,让眼眶忽然热了。
走出很远再回头,茶山的浓淡在暮色里成了山水的卷,糖罐的甜在月光下泛着瓷的光,墨砚的韵在灯影里凝着石的魂,酒坛的醇在风里闪着陶的亮。风裹着茶的香,带着糖的甜,带着墨的润,带着酒的醇,我忽然看见浓淡深处的光——它从不是绝对的取舍,是清醒的调和;不是短暂的味,是长久的品。就像那些在世间行走的人,心中若有杯浓淡的茶,便能在浓烈时知收敛,在清淡里懂珍惜,把每个看似单调的瞬间,都活成可以细品的暖,像老茶人的茶,浓着够醇,淡着够清,既经得住岁月的磨,又留得住初心的润,让那些看似简单的味,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醇的暖,像父亲的酒坛,酿过之后更厚,陈过之余更醇,余味里都是岁月的甜。
转身离去时,手机收到朋友的消息:加班到深夜,泡了杯淡茶,忽然想起您说浓淡是给自己留的品,原来有些味,真的会跟着茶香长进心里。字里的醇漫过屏幕,像缕照着浓淡的光。我知道,这份浓淡的慧会一直跟着我,继续在岁月里调和,把每个遇见的浓,都变成可以回甘的醇,把每个遇见的淡,都变成可以细品的清,让那些看似单调的时刻,最终都变成生命里最醇的诗,像四季的浓淡,春让茶香淡绕新枝,夏使荷风浓送清凉,秋令桂香淡染归程,冬叫梅香浓映寒窗,各有各的味,却都在时光里,藏着一个够得着的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