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眉风风火火地从县衙回到柳家在清河县的别院,心中还带着几分做了好事的兴奋与激动,脸颊也因为方才陆明渊那郑重一揖而微微发烫。她立刻召来老管家柳福,将平价售粮、部分捐输以及与官府对接的事宜吩咐下去。
柳福虽然心下诧异大小姐突然如此“大方”,但见她态度坚决,且此事确实关乎一县安定,于柳家名声亦有裨益,便也未多劝阻,立刻着手安排。
然而,柳如眉这边刚安排好,还没来得及喝口茶歇歇脚,别院外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下人惊慌的通报声:
“老爷!老爷从州府回来了!”
柳如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兴奋瞬间褪去,换上了一丝紧张。她父亲柳承宗,常年奔波于州府与各地之间打理家族生意,为人精明算计,最重利益,此刻突然回来,定然是听到了风声。
果然,不过片刻,一个身着锦缎长袍、面色红润、蓄着短须的中年男子便沉着脸大步走了进来,正是柳承宗。他目光如电,先是扫了一眼略显凌乱的庭院和匆匆来往的伙计,最后定格在柳如眉身上。
“爹…爹爹,您怎么突然回来了?”柳如眉挤出一个笑容,上前试图搀扶。
柳承宗却一甩袖子,避开她的手,径直走到花厅主位坐下,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我怎么回来了?我再不回来,柳家这偌大的家底,怕是都要被你这败家女给折腾光了!”
他猛地一拍桌子,茶盏震得哐当作响:“说!城里传得沸沸扬扬,说你把我柳家辛辛苦苦囤积的粮食,要拿去半卖半送,充什么好人?!可有此事?!”
柳如眉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但想到陆明渊那疲惫而郑重的眼神,以及城外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勇气。她挺直了腰板,虽然声音还有些发虚,却努力让自己显得理直气壮:
“是…是有这么回事!爹爹您不知道,官仓出了天大的亏空,城里都快没粮了!百姓都要饿死了!我…我拿出些粮食救急,怎么了?这也是为我们柳家积德扬名!”
“积德扬名?放屁!”柳承宗气得直接爆了粗口,站起身指着柳如眉的鼻子骂道,“我看你是被那个陆明渊灌了迷魂汤!昏了头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是什么行情?啊?!蝗灾过后,数府之地颗粒无收,粮价一日三涨!我们手里这些粮食,若是运到南边,或是再等上十天半月,价格能翻上几番!那是多少白花花的银子?!”
他痛心疾首地跺着脚:“你可倒好!平价?还捐一半?你当家里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吗?那是你爹我辛辛苦苦,走南闯北,一分一厘攒下来的!”
柳如眉被骂得眼圈发红,却倔强地反驳:“银子银子!爹爹你眼里就只有银子!现在是人命关天的时候!外面每天都有饿死的人!我们明明有粮,却囤着等着涨价,那和那些喝人血的奸商有什么分别?!良心不会痛吗?”
“良心?”柳承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连连,“在这世道,良心值几个钱?能当饭吃吗?我告诉你,无商不奸!慈不掌兵,义不掌财!你如此心慈手软,感情用事,将来如何执掌偌大家业?我柳家的生意,迟早要败在你手上!”
“我没有感情用事!”柳如眉也提高了声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这也是为了柳家好!现在全县的人都看着呢!我们柳家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是雪中送炭!能赢得名声!将来在清河县,谁不高看我们柳家一眼?这比那些虚头巴脑的银子实在多了!再说了…再说了…”
她想起苏墨白曾经半开玩笑说过的话,冲口而出:“…再说了,苏先生说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乘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苏先生?哪个苏先生?就是那个来历不明的游方郎中?”柳承宗眉头拧成了疙瘩,语气更加不悦,“你瞧瞧你,整天跟些什么人来往!不是那个对你爱答不理的陆明渊,就是这种江湖术士!他们懂什么经商之道?尽是些迂腐之见!”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怒火,用更理性的语气说道:“眉儿,爹不是不让你行善。施粥赠药,那些小打小闹,爹从不拦你。但这是一千五百石粮食!不是小数目!即便要卖,也绝不能是平价!至少要比现在市面上的价格低一成,做个样子就行了!大部分必须留着,等价格到了高位再出手!这才是经商的正道!”
“我不!”柳如眉梗着脖子,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异常固执,“我已经答应陆哥哥了!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怎么能反悔?平价就是平价!捐的就是捐的!我就要让全清河县的人都知道,我们柳家不是唯利是图的奸商!”
“你…你简直要气死我!”柳承宗见女儿如此油盐不进,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作势要打。
柳如眉不但不躲,反而把脸往前一凑,带着哭腔喊道:“你打!你打死我好了!反正粮食我已经让福伯去清点了,下午就要和官府对接!你拦不住!”
看着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却又无比执拗的模样,柳承宗扬起的手终究没能落下去。他了解自己这个女儿的脾气,平时看着娇蛮,一旦犯起倔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他颓然放下手,重重坐回椅子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厅内陷入一片沉寂,只有柳如眉压抑的抽泣声。
良久,柳承宗才长长叹了口气,语气充满了疲惫和无奈:“罢!罢!罢!女大不中留!你翅膀硬了,爹管不了你了!你要败家,随你去吧!”
他挥挥手,像是瞬间苍老了几岁:“只是眉儿,你记住今日。但愿你这‘善举’,将来不会让我柳家后悔莫及!这世道,人心险恶,不是你一颗善心就能换来回应的!”
说完,他不再看柳如眉,起身拂袖而去,背影透着浓浓的失望与萧索。
柳如眉看着父亲离开的背影,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知道自己伤了父亲的心,但一想到县衙外那些绝望的眼神,一想到陆明渊肩头的重担,她便觉得自己的决定没有错。
她用力抹去眼泪,对候在门外的柳福带着鼻音吩咐道:“福伯,按原计划办!下午准时运粮!”
“是,大小姐。”柳福躬身应道,看着这位仿佛一夜间长大了许多的大小姐,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