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洪流并未因凌霜的惊骇而停歇。
昀所构筑的幻象,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古老画卷,将那段被尘封的血色往事,毫无保留地铺陈在她眼前。上一幕,年轻的母亲苏氏与挚友易玄宸之父,那位意气风发的易家家主,还在月下笑谈着守护寒渊入口的职责,眼中是星辰般的光芒与坚定的信念。
然而,画风陡转。
场景从清冷的易家后花园,切换到了庄严肃穆的紫禁城,御书房。
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龙涎香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混合的诡异味道。年仅而立、却已显露威仪的先帝——赵珩的父亲,高踞于龙椅之上。他并未穿戴繁复的朝服,仅着一身明黄色常服,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上的一方玉玺,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宫殿中,仿佛是催命的鼓点。
苏氏一袭素白长裙,静立于殿下,身姿挺拔如雪中青松。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畏惧,唯有清冷与不解。在她身侧,易家家主眉头紧锁,神情复杂,显然他也一同被召见,却不知陛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苏爱卿,”先帝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朕与易卿,皆是你我父辈的故交之后,今日召你前来,非为朝政,只为叙旧。”
苏氏微微颔首,不卑不亢:“陛下厚爱,臣民愧不敢当。”
“不必多礼。”先帝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朕听闻,苏家世代守护着一个惊天之秘,关乎国运,亦关乎……长生。”
“长生”二字一出,易家家主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君王,眼中满是震惊与劝诫。而苏氏的眸光,则骤然冷冽如冰。
她终于明白,今日这场“叙旧”,究竟所为何事。
“陛下,世间安有长生?天道轮回,乃是自然之理。”苏氏的声音平静如水,“苏家所守,非是长生之法,而是足以倾覆天下的禁术。陛下乃九五之尊,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不应为虚无缥缈之说所惑。”
“禁术?”先帝缓缓站起身,踱步走下龙椅,来到苏氏面前。他比她高出一个头,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目光中带着一丝狂热的探究,“在朕看来,能巩固皇权,能让朕亲眼看见大夏朝千秋万代,那便不是禁术,而是仙术!”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的嘶鸣:“朕已经知道了。在那寒渊之下,封印着上古的‘魔念’。只要能炼化其一缕,便可铸就‘长生丹’,让朕超脱凡人之躯,与天同寿!”
凌霜在幻象之外,浑身一颤。
原来如此!赵珩的疯狂,竟是源自他父亲的执念!这并非一时兴起,而是两代人的痴妄!
幻象中,苏氏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她后退半步,拉开了与先帝的距离,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您错了!那不是什么‘魔念’,那是纯粹的毁灭与混沌!守渊人的使命,便是镇压它,而非利用它。一旦封印被破,魔念出世,生灵涂炭,万里焦土,届时何来江山社稷,何来千秋万代?”
“妇人之见!”先帝的耐心显然已经告罄,温和的假面被撕得粉碎,露出狰狞的真容。“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些许牺牲,在朕的万世基业面前,何足挂齿?苏氏,朕最后问你一次,开启寒渊封印的方法,交,还是不交?”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冰,烛火摇曳,将三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易家家主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道:“陛下!苏氏所言非虚!此乃逆天而行,万万不可啊!臣愿以易家百年基业担保,此路不通!”
“闭嘴!”先帝厉声喝道,“易家先祖曾是‘窥秘者’,妄图染指守渊人之力,被逐出正统。你易家,又有何资格在此多言?朕念在旧情,不予追究,再敢多嘴,便是同谋!”
“窥秘者”三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易家家主心上。他脸色煞白,嘴唇嗫嚅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羞愧、愤怒、无力,种种情绪交织,让他只能痛苦地垂下头。
这一幕,让一旁的凌霜心中翻江倒海。她终于明白了昀那句“易家先祖曾是叛出守渊人的窥秘者”的含义。也明白了,为何易玄宸初见她时,身上总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探寻与利用之意。原来,这宿命的纠葛,早已在他们的先辈之间埋下了种子。
殿内,只剩下先帝与苏氏的对峙。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先帝的眼中闪过一丝狠戾,“苏氏,你别以为朕不知道。你那守渊人的血脉核心,本身就是一道活着的钥匙。就算你不肯说,朕也有的是办法,让你……主动配合。”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苏氏的脸颊。
苏氏猛地偏头躲过,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决绝与杀意。“陛下,我苏氏一族,可以战死,可以冤死,绝不出卖守护的使命!你想动我,可以。但你要记住,守渊人的血,是封印的锁,也是焚尽一切的火!你若敢逼我,我便自毁血脉核心,让这寒渊封印,永远多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痕!”
此言一出,连先帝都为之色变。
他深知守渊人血脉的奇特。若苏氏真的自毁核心,虽然不至让魔念立刻出世,但封印必然会大受损伤,届时想要再完美地利用魔念,便难如登天。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先帝忽然又笑了,那笑容阴冷而诡谲。
“你以为,朕没有准备吗?”他缓缓说道,“朕知道你有个女儿,名叫凌霜,今年……不过五岁吧?听说,她身上也流着你的血,虽然稀薄,但……未尝没有培养的价值。”
“你敢!”苏氏的理智瞬间崩断,她如一头被触及逆鳞的雌狮,周身隐隐有灵力波动,那是守渊人血脉被引动的征兆。
“你看,朕就敢。”先帝欣赏着她的失态,如同欣赏一件完美的艺术品,“朕给你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要么,你带着开启封印的法门来见朕;要么,朕就接你的女儿入宫,好好‘培养’她成为新一代的‘钥匙’。或许,用她的纯阳之血来炼丹,效果会更好呢?”
“你……你这个疯子!”苏氏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疯子?”先帝仰天大笑,“为了长生,为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做个疯子又何妨?朕等着你的答案。”
说罢,他挥了挥袖袍,转身走回龙椅,不再看苏氏一眼。
幻象至此,开始剧烈地晃动、破碎。苏氏那张写满了悲愤、绝望与决绝的脸,在凌霜眼前不断放大、扭曲。她能感受到母亲心脏的剧痛,能感受到那份撕心裂肺的护犊之情。
原来,那不是病逝。
原来,那不是抛弃。
那是一位母亲,在无法战胜的强权与威胁之下,用自己的生命,为女儿筑起的最后一道防线。
“不……不……”
凌霜的意识被从幻象中猛地拽回,她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冷汗涔涔,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寒渊洞窟的阴冷,远不及她心中那片冰封的海洋来得刺骨。
昀的虚影在她身旁静静伫立,声音里带着一丝千年不变的淡漠,却又似乎蕴含着一丝怜悯:“现在,你明白了。”
易玄宸快步上前,将自己的外袍脱下,披在凌霜颤抖的肩上。他看着她苍白如纸的脸,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竟在那样的场景下,选择了沉默。那份沉默,无论出于何种理由,都成了帮凶。
凌霜没有回应,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
这双手,曾用来握剑复仇,曾用来施展妖火,曾用来掐住敌人的咽喉。可她从未想过,这双手里,流淌着的是母亲用生命守护的血液,承载着的是母亲以死亡为代价换来的希望。
多年的恨意,如同被投入熔岩的冰块,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消融、气化。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而来的悲恸。那是一种被真相扼住咽喉,无法呼吸,无法呐喊,只能任由痛苦在四肢百骸中疯狂冲撞的绝望。
她的恨,找错了对象。
她的怨,用错了方向。
她像个笑话一样,被蒙在鼓里,将最深沉的爱,误解为最卑劣的背叛。
就在凌霜的心神即将被这巨大的悲恸彻底吞噬时,一个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念头,如同一根游丝,从她灵魂的深处,从那沉寂已久的妖魂之境中,悄然浮起。
“……原来……是这样……”
那是烬羽的声音,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疲惫与……释然。
这个一直与她争夺身体控制权,视人类为敌的妖魂,在得知了苏氏的真相后,竟也陷入了沉默。或许,在“守护”这个最原始、最纯粹的情感面前,妖与人,第一次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共鸣。
然而,就在这共鸣之中,一个新的、更加隐秘的伏笔,也随之埋下。
幻象中,先帝那句“朕已经知道了”,如同一根刺,扎进了凌霜混乱的思绪里。
他是怎么知道的?
寒渊的秘密,连易家都只是作为“窥秘者”窥得一鳞半爪,守渊人一脉更是守口如瓶。他一个深居宫中的皇帝,是如何得知“魔念”的存在,甚至知道它能用来炼制“长生丹”的?
这背后,必然还有第三个人,一个隐藏在暗处,将这足以颠覆天下的秘密,当作棋子,递到皇帝手中的……真正的“窥秘者”。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立刻就被排山倒海的悲伤所淹没,但它却像一颗种子,落入了凌霜心湖的淤泥深处,只待一个时机,便会破土而出,带来新的风暴。
此刻,她再也支撑不住。
长久以来支撑她活下去的复仇之火,在这一刻被彻底浇灭。支撑她“烬羽”这个身份的恨意根基,轰然倒塌。
她的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迷茫中,开始涣散。
而那与她纠缠已久的妖魂“烬羽”,也在这场真相的冲击下,失去了所有的锐气与反抗,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寂。
身体的主导权,第一次,完完整整地,回到了“凌霜”自己的手中。
可她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与迷茫。
我是谁?
我是凌霜,还是烬羽?
我是被母亲保护的女儿,还是被世人唾弃的妖女?
我接下来,该做什么?
“啊——”
一声压抑了太久的、撕心裂肺的哭喊,终于从她的喉咙里迸发出来。她蜷缩在地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在这三千年孤寂的寒渊之中,第一次,在人前,毫无保留地痛哭失声。
泪水滚烫,灼烧着她的脸颊,也仿佛要将她心中所有的委屈、悔恨与悲痛,全部倾泻而出。
昀静静地看着她,虚幻的眼眸中,那丝赞许愈发明显。能承受住妖力反噬的,是坚韧的意志。而能从仇恨的废墟中站起来,直面真相的悲恸的,才是真正强大的灵魂。
易玄宸站在一旁,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心如刀割。他想上前安慰,却又觉得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选择陪在她身边,用自己的体温,为她抵御这洞窟的寒冷,也试图分担她万分之一的痛苦。
这一刻,凌霜的世界里,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而在这悲伤的尽头,一个全新的自我,正等待着破茧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