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的哭声,在空旷而古老的寒渊洞窟中回荡,凄厉而绝望。
那不是孩童般的撒娇,也不是少女受了委屈的啜泣,而是一个灵魂在得知了最残酷的真相后,支撑其存在的信念被连根拔起时,所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悲鸣。多年的恨意,如同支撑她骨骼的脊梁,一旦抽离,整个人便瞬间垮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与茫然。
易玄宸站在一旁,心如刀绞。他见过凌霜身为烬羽时的狠戾与决绝,也见过她偶尔流露出的脆弱与迷茫,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如此……破碎。他想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可他的脚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知道,此刻任何的安慰,都是对她那份深沉母爱的亵渎。
昀的虚影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中,他没有催促,也没有打扰,只是用他那双承载了三千年孤寂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他在等待,等待这阵足以焚尽旧我的烈焰自行熄灭,等待那片被烧毁的废墟之上,能否长出名为“新生”的嫩芽。
不知过了多久,凌霜的哭声渐渐微弱,转为低低的、压抑的抽泣。她蜷缩在地上,身体因寒冷和悲伤而不住地颤抖,仿佛一片在秋风中飘零的枯叶。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用嘶哑的声音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母亲,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要让我恨你……”
这个问题,如同一根毒刺,深深扎在她的心里。她无法理解,那份深沉的爱,为何要用最伤人的方式来包裹。
昀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能穿透灵魂的力量:“因为,恨意,是最好的伪装。”
凌霜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他。
“一个被母亲抛弃、心怀怨恨的女儿,和一个身负守渊人血脉、被皇帝觊觎的后裔,哪一个更不容易引起注意?”昀缓缓道来,“你的母亲苏氏,选择了前者。她让你活在恨意里,是为了让你活下去。一个心中只有复仇的人,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不会去探寻那些不该探寻的过往,也就不会暴露你血脉的秘密。这是她能为你想到的,最周全的保护。”
保护……
又是保护。
凌霜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原来她所珍视的、支撑了她这么多年的“恨”,竟是母亲用生命为她编织的“爱”的伪装。
“还不够吗?”凌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质问,“让我以为她病逝,让我以为她抛弃了我,这还不够吗?为什么……为什么连她的血脉,也要……”
她的话语再次哽咽。她想起了幻象中,母亲自毁血脉核心的场景。那不仅仅是牺牲,那是彻底的、不留余地的自我毁灭。
“因为,她必须死得‘彻底’。”昀的回答,如同一把冰冷的刻刀,将最后的真相,一笔一划地刻在凌霜的心上。
话音落下,他抬手一挥,周围的景象再次变幻。
这一次,不再是御书房的剑拔弩张,而是一间雅致却弥漫着药味的寝殿。这里是苏氏的房间。幻象中的时间,正是在与先帝摊牌后的那个深夜。
苏氏独自一人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的眼神不再有白日的锋利与决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与悲伤。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温润的、通体洁白的玉佩。那玉佩雕刻成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触手生温,显然不是凡品。玉佩的中央,萦绕着一缕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色光晕,那便是守渊人血脉核心的具象化。
“霜儿……”她轻声呼唤着,仿佛女儿就在眼前。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玉佩,眼中蓄满了泪水。
“娘亲……对不起……不能陪你了……”
“你要好好长大,要像一个普通的女孩子一样,无忧无虑……”
“忘了娘亲吧,就当我……真的病死了……”
她一句一句地低语着,像是在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抹惨烈的决然。
她并指如剑,指尖凝聚起一缕精纯的、属于她自己的血脉之力。但这一次,她不是要引动它,而是要……逆转它。
“以我血为祭,以我魂为锁,断此因果,封此天命!”
她口中吟唱出古老而晦涩的咒文,那是一种守渊人一脉代代相传的、用于自我牺牲的禁术。随着咒文的吟唱,她指尖的力量猛地刺入那块莲花玉佩的中心!
“嗡——”
玉佩剧烈地颤动起来,中央那缕金光仿佛受到了致命的冲击,开始疯狂地闪烁、黯淡。苏氏的身体剧烈一震,一口鲜血猛地从她口中喷出,洒在镜前,如同绽放的红梅。
她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一头青丝,竟有几缕在瞬间化为霜白。她的生命气息,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流逝。
但她没有停下。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双手握住那块光芒愈发暗淡的玉佩,猛地一合!
“咔嚓!”
一声清脆的裂响,那块完美的莲花玉佩,竟被她硬生生地从中掰成了两半!
断裂的瞬间,玉佩中那缕金光彻底消散,仿佛从未存在过。而玉佩本身,也失去了所有的温润与光泽,变得如同两块普通的石头。
苏氏的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但她眼中却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微光。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将其中一半玉佩,塞进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缝着精巧花纹的香囊里。这个香囊,是她亲手为凌霜缝制的,上面还绣着一朵小小的、不起眼的七翎彩鸾。
另一半,她则紧紧攥在手心。
“来人……”她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呼唤道。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正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妪。当年的她,还是一位中年妇人,是苏氏最信任的贴身侍女。
“夫人……”侍女看到眼前的景象,瞬间泪如雨下。
“别哭……”苏氏艰难地抬起手,将那半块玉佩塞到她手中,“带着它,还有这个……离开京城,找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躲起来。永远……不要回来。”
她又将一个小小的、用木头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小鸟,一同交给了侍女。那小鸟的翅膀,似乎被折断了一边。
“这是……”
“这是信物。”苏氏的气息越来越微弱,“若有一天,霜儿……她需要另一半钥匙……你就把这个……交给她。告诉她,娘亲……爱她……”
话音未落,她的手无力地垂下,眼中最后的光彩,彻底熄灭。
侍女抱着她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但她知道,自己必须完成夫人的遗命。她将那半块玉佩和木鸟小心地贴身藏好,擦干眼泪,将那个装有另一半玉佩的香囊,悄悄放回了凌霜的婴儿襁褓之中。
第二天,苏氏“久病不愈,溘然长逝”的消息,传遍了整个京城。
幻象到此,缓缓消散。
凌霜呆呆地跪坐在原地,泪水已经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摸向自己的胸口。那里,贴身存放着一个她从小戴到大的香囊。她一直以为,那只是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她颤抖着手,解下香囊,倒了出来。
一块朴素的、只有一半的莲花石头,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
它冰冷、粗糙,毫无特异之处。
可就是这块石头,承载了母亲的生命、牺牲与那深沉到令人窒息的爱。
“那个木鸟……”凌霜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干涩,“那另一半……”
“就在她身上。”昀的目光,投向了洞窟的阴影处。
那位白发老妪,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那里。她看着凌霜,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悲伤与欣慰。她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被珍藏了十几年的、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
打开红布,里面是另外半块莲花石头,以及那只翅膀残破的木鸟。
两半石头,在凌霜的掌心与老妪的手中,似乎产生了某种微弱的共鸣。
凌霜看着那只木鸟,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小的时候,她确实有过这样一只玩具鸟,是她最喜欢的。但有一天,它不见了,她为此哭闹了很久,后来也就渐渐忘了。
原来,那不是普通的玩具。
那是信物,是钥匙,是母亲留给她的……另一个希望。
新的伏笔,就此埋下。这残破的木鸟,与那完整的玉佩之间,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为何母亲要将钥匙一分为二,并且将其中一半藏于如此不起眼的信物之中?
解答的伏笔,也已浮现。凌霜终于明白,母亲的“病逝”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牺牲,她所感受到的“抛弃”,其实是最高形式的守护。那份恨意的伪装,被母亲的鲜血与爱意彻底洗去。
她不再是那个被仇恨驱动的孤魂野鬼。
她是谁?
她是苏氏的女儿。
是继承了守渊人血脉与七翎彩鸾妖魂的……凌霜。
她缓缓地,用尽全身力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她没有哭,也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掌心里的半块玉佩,眼神中,那片废墟般的灰烬之下,一簇全新的、名为“守护”的火焰,正在悄然点燃。
昀看着她的变化,虚幻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而一旁的易玄宸,则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强大。那不是妖力的狂暴,也不是血脉的威压,而是一种从绝望中淬炼出的、坚不可摧的意志。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凌霜,将彻底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