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神渊底,时光流淌得无声无息。寒潭畔,林风已不再执着于那尾受惊遁走的“鸿蒙星纹鳟”,转而兴致寥寥地翻阅着一卷以混沌兽皮鞣制、记载着某纪元初期蛮荒神话的古老书册。书页翻动间,有蛮神咆哮、古兽奔腾的虚影一闪而逝,却引不起他眼中丝毫波澜。
砍爷遵命采回的“幽瞑水藻”,已被林风随手揉碎,混合了几滴取自“时光缝隙”的“凝露”,搓成数粒晶莹剔透、散发诱人魂香的饵丸,重新挂上翠竹钓竿,抛入潭中。这是比之前更加珍贵的饵料,足以让任何神兽圣魂疯狂。然而,潭底深处那抹银灰影子,却依旧蛰伏不动,仿佛打定了主意要与这危险的垂钓者僵持到底。
“倒是学聪明了。”林风不以为意地放下钓竿,端起婉姨新沏的“静心莲雾茶”。茶水温热,雾气氤氲成朵朵青莲虚影,在杯口缓缓旋转。
就在这时,他端杯的右手拇指,极其轻微地在杯壁上摩挲了一下。
并非感应到什么外来的窥探——那三位“观者”离去后,此界便重归了之前的“平静”,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不速之客。
而是他感知到,在这片被他无意间加固并留下印记的下界星域,因果的丝线,正因那几个被点化的“种子”,开始剧烈地颤动、交织、碰撞,泛起远比之前更加汹涌的波澜。
寒潭水面,不再倒映单一的景象,而是如同分化出数面无形的镜子,同时映照出几处正在发生剧变的地点。
青岚宗,流云峰,听涛阁。
此处乃是云澜老祖平日闭关清修之所,位于流云峰灵气最浓郁的灵眼之上,阁外云海翻腾,灵瀑如练。
此刻,阁内却气氛凝滞。
韩立垂手立于下首,面色平静,但后背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他前方主位,端坐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矍、身着朴素云纹道袍的老者。老者双目微阖,看似寻常,但周身气息与整座听涛阁、乃至外面流淌的云海瀑布隐隐融为一体,仿佛他便是这片天地水行法则的化身。正是青岚宗三位大乘期太上长老之一,云澜老祖。
赵无极侍立在老祖身侧,脸上带着恭敬,但看向韩立时,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阴冷与得意。
“韩立,”云澜老祖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无极所言,你可有辩解?”
就在一个时辰前,赵无极突然引着老祖法旨,将韩立“请”到了听涛阁。当着老祖的面,赵无极痛心疾首地“揭露”:韩立修炼魔功,窃取宗门灵脉本源,更在数月前的“灵雾谷试炼”中,为夺宝物,暗中对同门下毒手,致使两名外门弟子重伤濒死(实则是那两人意图偷袭韩立反被其正当防卫击伤)。人证(那两名被赵家控制的弟子)物证(伪造的魔气残留与“赃物”)俱在,言之凿凿。
这分明是精心构陷的死局!韩立心中冰寒,他知道赵无极会报复,却没想到对方手段如此狠毒迅猛,更没想到竟然能说动云澜老祖亲自过问!
“弟子冤枉!”韩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怒,声音清晰坚定,“弟子所修功法,乃早年奇遇所得玄门正宗导引之术,绝非魔功!灵雾谷中,是那两人欲抢夺弟子发现的‘水云芝’,先行偷袭,弟子迫于自保,方才出手,宗门律法堂已有记录可查!至于窃取灵脉……弟子区区筑基,何德何能窃取灵脉本源?此等指控,实属无稽之谈,望老祖明察!”
“哼!巧言令色!”赵无极厉声道,“那导引术气息古怪,前所未见,焉知不是魔功伪装?灵雾谷之事,分明是你见宝起意,杀人灭口!至于窃取灵脉……”他转向云澜老祖,躬身道,“曾祖,孙儿已请动‘测灵司’的周长老,以‘溯灵镜’探查过灵雾峰韩立居所附近,确有微弱但异常的水灵本源流失迹象,其波动与韩立修炼时气息隐隐吻合!证据确凿!”
云澜老祖依旧闭目,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权衡。韩立心沉谷底,他知道,在一位大乘期老祖面前,自己这点微末修为,任何辩解都苍白无力。对方若信赵无极,自己今日便在劫难逃!
就在气氛压抑到极点时,云澜老祖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如同深潭,落在韩立身上,尤其是在韩立胸口位置(胎记所在)停留了一瞬。韩立顿时感觉自己仿佛被看了个通透,连灵魂都一阵颤栗。
“你……”云澜老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讶异,随即又恢复古井无波,“上前来。”
韩立不明所以,依言上前几步。
云澜老祖伸出手指,凌空对着韩立胸口虚点一下。
韩立只觉得胸口胎记处猛然一热,一股清凉浩瀚、精纯无比的水灵之气不受控制地透体而出,在身前凝聚成一团氤氲的淡蓝色水雾,水雾之中,隐隐有玄奥的道纹流转,散发出先天、纯净、生生不息的道韵!
“这是……”赵无极脸色一变。
云澜老祖眼中精光一闪,那团水雾已被他摄入手中,细细感悟。
片刻后,他挥散水雾,目光复杂地看向韩立,缓缓道:“先天水灵印记……虽微弱残缺,却是真实不虚。有此印记在身,何须窃取那点驳杂的灵脉本源?这印记本身,便是最好的水行修炼之源。”
赵无极急了:“曾祖,这说不定是他修炼魔功……”
“够了。”云澜老祖淡淡打断他,语气虽平,却让赵无极瞬间噤声,脸色煞白。“溯灵镜的波动,或许是此印记自然散逸所致,与灵脉流失无关。灵雾谷之事,律法堂既已有定论,便依律法堂处置。至于功法……”
他看向韩立,眼中闪过一丝探究:“你之功法,虽非我青岚宗传承,却也中正平和,暗合水道真意,并无魔气。罢了,此事到此为止。”
韩立如蒙大赦,连忙躬身:“多谢老祖明察!”
赵无极满脸不甘,却不敢再言。
“韩立,”云澜老祖忽然又道,“你身具先天水灵印记,天赋异禀。可愿入我门下,为记名弟子,随我研习水行大道?”
此言一出,不仅韩立愣住,赵无极更是如遭雷击,满脸难以置信!
老祖非但没有惩处韩立,反而要收他为记名弟子?!
韩立心念电转,瞬间明白,这是机遇,也是新的漩涡!若答应,便彻底卷入流云峰赵家与老祖之间的复杂关系,成为赵无极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答应,拂了老祖面子,日后在宗门更无立足之地!
“弟子……惶恐!能得老祖垂青,是弟子三生有幸!”韩立一咬牙,跪拜下去,“弟子愿随老祖修行!”
云澜老祖微微颔首:“甚好。你且退下,三日后,来听涛阁听讲。”
韩立告退,走出听涛阁,山风一吹,才发觉浑身已被冷汗湿透。他回头望了一眼云雾缭绕的阁楼,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压力与对前路的迷茫。
阁内,云澜老祖挥退一脸铁青的赵无极,独自静坐。
他摊开手掌,掌心一缕极淡的、属于韩立那先天水灵印记的气息萦绕。
“如此精纯……近乎本源……却又带着一丝……不属于此界的高渺韵味……”云澜老祖低声自语,眼中泛起深深的疑惑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此子背后……究竟有何等存在?”
他隐约感觉到,自己一时兴起的收徒之举,或许揭开了一层远超他想象的神秘帷幕。
南域,凡俗小城,城外小山。
李耳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位从天而降、激动得胡须颤抖的儒袍老者。老者自称“文心散人”,是一位游历天下的儒修,言称李耳乃“天授道种”,要收他为徒,引他踏入无上儒道。
文心散人展示了种种神异手段——口吐真言,令枯木逢春;笔走龙蛇,虚空成字,蕴含浩然正气;更展露了分神期的磅礴气息,让李耳真切感受到了“仙凡之别”。
然而,李耳心中却并无多少激动,反而充满困惑。他想起前日山巅划弧时,那落叶一滞的玄妙感应,想起怀中青石坠子的温热,想起自己对天地道理那种发自本心的探究欲望。
“先生,”李耳清澈的目光看向文心散人,“您所说的儒道,是追求‘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吗?”
文心散人捻须笑道:“然也!我儒门正道,以仁为本,以礼为纲,修浩然之气,养圣贤之心,最终可达‘言出法随’、‘教化众生’的无上境界!”
“可是,”李耳微微歪头,问出了一个让文心散人愕然的问题,“若天地本无‘仁’,亦无‘礼’,‘浩然之气’从何而来?‘圣贤之心’又以何为标准?若一人之言,便可为‘法’,那这‘法’,究竟是‘道’的体现,还是……言者自身的意志?”
文心散人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触及了儒道根本,乃至修行本质,岂是一个未曾修炼的稚童能问出的?!
李耳继续道:“学生更想知道的,是天为何为天,地为何为地,风为何动,水为何流,这世间万物运转,其背后的‘理’究竟是什么。至于‘言出法随’……学生那日划下一道弧线,落叶曾为之稍驻,这算是‘法’吗?还是说,只是学生偶然触动了某种本就存在的‘理’?”
文心散人呆立当场,看着眼前这眼神纯净、却问出连他都需深思问题的少年,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哪里是寻常道种?这分明是生而知之的圣贤胚子!其悟性、其思辨、其直指本心的纯粹,远超他平生所见!
狂喜之后,是更深的慎重。此子,绝不能以寻常师徒之礼待之!
“孩子,”文心散人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的问题,老夫无法即刻回答。但老夫可以带你走,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翻阅更古老的经典,拜访更多智慧的长者,与你一同……寻找这些问题的答案。你,可愿随我同行?”
李耳看着老者真诚而炽热的眼睛,又摸了摸怀中温热的青石坠子,沉默片刻,缓缓点头。
“学生愿随先生,去寻‘理’。”
东域,妖兽山脉,幻云洞府核心石室。
叶尘已在此枯坐七日七夜。
他面前的“绝神丝”依旧如淡金色的死亡之线,封锁着通往传承的路径。这七日,他尝试了铜镜中记载的所有破解法门,甚至结合自身对幻术与阵法的理解加以推演改进,却始终无法安全解除这道上古禁制。
神识消耗巨大,面色苍白,眼中布满血丝。
但他没有放弃。他知道,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
第八日,当他再次将神识沉入铜镜,试图从那些残缺的幻术符文中寻找最后一丝灵感时,异变突生!
石室角落阴影中,那道一直静静“注视”着他的、由光线扭曲而成的虚影,忽然动了!
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缓缓“流”到了叶尘面前,就在那“绝神丝”之后,玉台七彩云气之旁,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轮廓没有五官,却仿佛在“看”着叶尘。
一个苍老、淡漠、带着无尽岁月回响的声音,直接在叶尘脑海响起:
“七日光阴,九百六十三次尝试,皆未触及‘绝神丝’本源,亦未触发自毁禁制。心性坚韧,行事谨慎,于幻术一道,有几分歪才。”
叶尘悚然一惊,猛地站起,戒备地看着虚影:“你是……幻云真君?”
“残念而已。”虚影的声音毫无波澜,“本座坐化前,留此一念,看守传承,以待有缘。万年来,闯入者十七人,死于‘绝神丝’下者九人,触动自毁禁制、洞府崩塌者七人。唯你,卡在此关。”
叶尘心跳加速:“前辈……”
“不必多言。”虚影打断他,“你虽未破禁,但七日观察,可见心性。本座传承,不传庸才,亦不传狂徒。你……尚可。”
话音落,虚影抬手(如果那算是手)对着那根“绝神丝”轻轻一点。
淡金色的细线如同冰雪消融,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玉简中,乃《幻云真经》全本,及本座毕生阵法心得。锦囊内,有三枚‘幻神丹’,可助你突破瓶颈,一件‘云隐袍’,可藏形匿迹。”虚影的声音开始飘渺,“得我传承,需立誓:一,不得以此术为恶;二,他日若有机缘,需将本座骸骨,送归‘云梦泽’故里。”
叶尘强忍激动,跪拜在地:“弟子叶尘,立誓遵前辈遗命!”
虚影微微颔首,轮廓开始涣散。
“洞府将在百息后自毁,速离。”
说罢,虚影彻底消散。
叶尘不敢耽搁,一把抓起玉简和锦囊,转身朝着来路疾奔!
身后,隆隆的崩塌声隐隐传来。
新的道路,已在脚下展开。
葬神渊底。
林风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随手将书册合上。
寒潭水面映照的三处景象,缓缓淡去。
“种子已发芽,风雨自相随。”婉姨轻声道,为林风续上热茶。
“韩立入了大乘门下,是福是祸难料;李耳随儒修远行,前路莫测;叶尘得了上古传承,危机并存。”破邪点评,“这潭水,是越来越浑了。”
砍爷嗡鸣:“浑点好!死水有什么看头?老子就喜欢看这群小家伙扑腾!说不定,真能扑腾出几条蛟龙来!”
林风不置可否,目光投向潭水深处,仿佛能看见那依旧蛰伏的银灰影子。
“戏台已搭好,角儿已登台。”
他指尖轻轻敲击着藤椅扶手,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接下来……”
“该唱哪一出呢?”
渊寂如古,茶温尚存。
下界风云,方兴未艾。
(第649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