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务所比客舍更加坚固阴凉,墙壁厚达三尺,用巨大的条石和黏土混合垒砌,内部空间宽阔,但陈设简单粗犷。墙上挂着一些沙漠动物的皮毛、风干的植物,以及一张绘制在鞣制皮革上的、线条粗糙的沙喉镇及周边区域地图。
阿蒙森屏退了左右,只留下两名最信任的护卫守在门外。他示意罗等人围着一张厚重的木桌坐下,亲自用陶壶倒了几碗浑浊但散发着清凉气息的液体。
“这是‘沙棘根水’,用深井水和沙漠荆棘的根茎熬煮后静置澄清的,能稍微缓解热毒,补充体力。”阿蒙森自己也喝了一大口,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沙土气息的闷气,“抱歉,让诸位受惊了。沙喉镇……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明目张胆的袭击了,尤其是在白天,还是针对持有正式文书的外来学者。”
“那两个袭击者,热风教团和热风团,是什么关系?”青叶长老直入主题。
“勾结,或者说,共生。”阿蒙森用粗大的手指蘸了点水,在桌面上画了两个圈,一个标着“九芒日轮”,一个标着“旋风刀斧”。“热风团是活跃在灼热沙海东部边缘的最大沙盗团伙,心狠手辣,主要劫掠商队、绿洲村落,有时也会接一些黑活。他们的首领‘疤面’哈坎,是个只认钱和力量的亡命徒。”
他点了点那个“九芒日轮”的圈:“热风教团则不同。他们更像……狂热的信徒。崇拜古代传说中带来毁灭的‘九日’,认为那是神明对世界污秽的净化之火。他们隐藏在沙漠深处,据说在某个古代遗迹建立了据点‘灼心神殿’,进行着各种血腥恐怖的祭祀仪式,试图唤醒或迎接‘九日’重现。教团的大祭司非常神秘,外界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道,只知道他(或她)拥有操纵高温和沙暴的诡异力量。”
“沙盗求财,教团求‘净化’,他们怎么会搅在一起?”叶小夜不解。
“因为教团需要人手、物资,需要眼睛和耳朵在外面活动,也需要有人帮他们‘收集’祭品。”阿蒙森脸色阴沉,“而热风团,则从教团那里获得了一些……超越常人的力量,比如你们今天遇到的‘沙蝎’那种将沙尘化为武器的阴毒能力,还有‘灼影’布置的那种无形热浪陷阱。更重要的是,教团向沙盗许诺,当‘九日净化’之日来临,信奉者将在新世界获得地位和力量。疤面哈坎那个疯子,似乎相信了这个鬼话。”
罗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教团寻找祭品,有什么特征?”
阿蒙森看了罗一眼,目光在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上停留了一瞬:“根据我们零星的情报和失踪案的总结……他们似乎偏好两种人。一种是拥有特殊力量或纯净血脉的人,比如一些天生对元素敏感的孩子、祖上曾是祭司或贵族的后裔。另一种……”他顿了顿,“是身患重病或重伤,生命力即将流逝,但心中怀有强烈不甘或执念的人。教团似乎认为,这种处于‘生死边缘’的灵魂,在特定仪式下能产生更强大的‘怨念’或‘愿力’,供奉给所谓的‘九日’。”
罗和青叶长老对视一眼,都想到了码头那对夫妇——病重的丈夫,绝望的妻子。难道……
“码头那户人家……”罗开口。
“我已经派人去查看了。”阿蒙森点头,“希望还来得及。如果教团真的已经开始在镇子里物色目标,那对夫妇很危险。你们今天的救助,可能反而让他们更快进入了教团的视线。”
气氛一时沉重。窗外,灼热的阳光依旧炙烤着大地,但镇务所内却仿佛有寒流涌动。
“治安官阁下似乎对热风教团和‘九日传说’了解颇深?”云霄梦忽然问道。她一直安静地听着,但敏锐地察觉到阿蒙森话语中不仅有针对治安的担忧,还有一种更深层的……恐惧与无奈。
阿蒙森沉默了片刻,古铜色的脸上皱纹似乎更深了。他走到墙边,取下那张皮革地图,铺在桌上。地图上,沙喉镇只是一个不起点的小点,向西则是一片代表无尽沙海的空白,只有寥寥几个标注:几处已知的绿洲,几处危险的流沙区,以及一个用暗红色颜料圈出的、没有具体名称的区域,旁边画着一个抽象的、倾颓的建筑符号。
“我的家族,世代生活在沙喉镇,担任治安官或护卫队长。”阿蒙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追溯往事的沧桑,“大概三十年前,我的父亲,老阿蒙森,是镇上最勇敢的猎人兼护卫队长。那时,关于‘九日’的传说还只是老人吓唬孩子的故事,热风教团更是闻所未闻。”
他的手指落在地图那个红色圈出的区域:“直到有一天,一队来自内陆大城市‘岩金城’的考古学者来到这里,雇佣了我父亲和他的队伍,说要深入沙漠,寻找一座消失的‘河神观测神庙’。他们带了一些古籍拓片,其中一幅图案……”
阿蒙森从怀里掏出一个贴身收藏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皮夹,打开,里面是一张颜色暗淡、边缘破损的纸张。上面用简陋的线条画着一幅图:干涸的河床,倒塌的石柱,天空飘落巨大的雪花,地面上的人们跪地哭嚎。虽然画工粗糙,但意境与《塔河秘典》中那幅“绝望沙漠”的图画惊人相似!
“这是……”青叶长老和学者们凑近,脸色微变。
“那队学者说,这可能是古代‘塔河’文明某个末日时期的记载,他们相信那座观测神庙里保存着更详细的记录,甚至可能有关乎塔河气候变迁的秘密。”阿蒙森继续道,“我父亲带着他们出发了。按照计划,他们最多两个月就能返回。但三个月过去了,杳无音信。”
“后来呢?”叶小夜忍不住问。
“四个月后,只有一个人活着回来了。”阿蒙森的声音干涩,“是我父亲队伍里最年轻的成员,我的表哥萨米尔。他回来时已经不成人形,皮肤布满灼伤和水泡,神智错乱,嘴里反复念叨着‘太阳……黑色的……九个……冷……好冷……沙子烧起来了……’。”
“我们尽力救治,但他只清醒过短短几次。一次他抓住我的手,眼睛瞪得极大,充满恐惧地说:‘阿蒙森……不要去西边……神庙里没有神……只有……眼睛……好多眼睛……在沙子下面看着……’另一次,他忽然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虔诚,喃喃道:‘大祭司是对的……净化是恩典……九日重生……万物归一……’然后,他就在当天夜里,身体自内而外燃起一种无法扑灭的苍白火焰,化为了灰烬。”
镇务所内落针可闻,只有众人压抑的呼吸声。窗外热风卷过沙砾的沙沙声,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
“自那以后,”阿蒙森将那张残图小心收好,“沙喉镇西边的沙漠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热浪更凶猛,夜晚偶尔会听到诡异的呜咽风声。关于‘九日诅咒’的传言死灰复燃。大概十年前,‘热风教团’的名字开始出现在一些失踪案和边境袭击的传闻里,他们使用的符号,就是我表哥萨米尔临死前,用烧焦的指甲在床板上刻下的那个——九芒日轮。”
他抬起头,眼神疲惫而锐利地看着罗:“所以,当你们带着联合议会的文书,尤其是这位罗阁下展现出那种……奇异的治疗力量时,我就知道,麻烦来了。热风教团对‘特殊力量’的嗅觉,比沙漠秃鹫对腐肉还要灵敏。”
罗迎着他的目光,缓缓道:“我们并非无意卷入。我们来此的目的之一,就是调查‘塔河’古国的历史,尤其是关于其衰亡的传说。现在看来,这传说与现世的危机紧密相连。”
阿蒙森身体微微前倾:“你们……知道些什么?或者说,你们认为能做什么?对抗热风教团?寻找那座观测神庙?还是……”他的目光扫过罗、云霄梦、叶小夜,“你们觉得自己能解决连古代‘塔河’都毁灭了的‘九日诅咒’?”
“我们不知道能做到哪一步。”罗的回答很坦诚,“但我们拥有一些……或许能对抗那种‘扭曲力量’的手段。至少,我们不能坐视热风教团用更多无辜者的生命,去喂养那个古老的诅咒。”
他体内的调和之力微微鼓荡,那是一种承诺,也是一种决心。
阿蒙森深深地看了罗许久,仿佛在衡量他话语中的分量。终于,他重重地靠回椅背,长叹一声:“好吧。我无法阻止你们,沙喉镇也没有力量深入沙漠去解决根源。但作为治安官,我可以给你们一些实际的帮助。”
他指了指地图:“首先,你们需要一个真正熟悉沙漠、而且信得过的向导。我推荐‘老蝎子’,他不是本地人,是十几年前从沙漠深处流浪出来的,对沙海地形和古老传说的了解远超常人,而且……他似乎对热风教团抱有很深的敌意。”
“其次,物资。沙喉镇的补给有限,但我会以镇务所的名义,帮你们采购最耐用的水囊、沙蜥油、抗热服和足够穿越‘死亡走廊’的干粮清水。当然,费用需要你们自己承担。”
“最后,情报。”阿蒙森脸色凝重,“据我最近得到的零星消息,沙漠深处的‘异常’正在加剧。不止一个游牧部落报告,夜晚天空偶尔会出现‘暗红色的光晕’,白天某些区域的沙地会无缘无故变得滚烫甚至融化。热风团的活动范围在向东部收缩,这很不寻常,通常意味着沙漠深处出现了让他们也恐惧的东西。而热风教团……最近似乎在频繁活动,像是在准备一场大型的‘祭祀’。”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一点。大概三天前,有一支小型商队从西边逃难似的来到沙喉镇。他们说,在穿越‘哭泣沙丘’地带时,听到风声中不仅有无尽的呜咽,还夹杂着……清晰的、年轻女子的悲歌声,歌声古老而哀伤,但听不清歌词。商队里有两个人当晚就发起了高烧,胡言乱语,不断重复着‘原谅我们……’‘水……给我水……’。”
年轻女子的悲歌……九名河之圣女……
罗的心脏猛地一跳。调和之力再次传来清晰的悸动,这一次,指向西方沙漠的方向,带着更强烈的、悲伤与怨怒交织的共鸣。
“看来,时间不多了。”青叶长老沉声道。
“是的。”阿蒙森站起身,“我会立刻安排你们见老蝎子。另外,加强客舍周围的警戒。热风教团一次失败,不会轻易放弃。在他们眼里,你们恐怕已经是‘上等祭品’了。”
众人离开镇务所时,已是傍晚。沙漠的落日异常壮丽,将天空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与暗紫,但落到沙丘上的光芒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不安的灼热感,仿佛白昼的炎热被挤压进了最后的光辉里。
沙喉镇的街道上,行人比下午多了些,但大多行色匆匆,脸上带着警惕和疲惫。风声似乎比来时更清晰了些,卷过屋檐和街道,发出呜呜的声响,仔细听去,竟真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女子抽泣般的韵律。
罗走在最前面,望着西边那逐渐被黑暗吞噬的、沙海与天空交界的地平线。
沙漠之喉,不仅在吞咽着热风与沙尘,似乎也在低声诉说着古老的悲歌与怨念。
而他们,即将踏入这片低语之地,去直面那深埋于黄沙之下的、烈日与寒雪交织的诅咒。
向导“老蝎子”,会是一个怎样的角色?沙漠深处等待他们的,又将是怎样的景象?
夜幕,缓缓降临。沙喉镇的灯火次第亮起,在无边的黑暗与风声中,如同飘摇的、脆弱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