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皖北平原,麦浪初黄。
张集镇的临时团部里,气氛却与窗外渐热的天气形成反差。凌云站在大幅作战地图前,指尖沿着涡河缓缓移动,最终停在一个被红笔圈了多次的地名上——阜阳。
“师部命令已经明确。”徐政委宣读着刚译出的电文,“为配合华北、华中各战场即将展开的夏季攻势,我皖北部队需于七月底前,拔除阜阳、蒙城、涡阳三处日军外围重要据点,打通涡河两岸根据地联系。你部任务:攻克阜阳县城。”
会议室里响起轻微的吸气声。
阜阳不是王家庄车站那样的小据点,也不是张集这样的乡镇。它是皖北重镇,地处涡河南岸,控制着蚌埠至郑州的公路干线。自一九三八年沦陷后,日军在此经营七年,城墙经多次加固,城外有深壕、铁丝网、雷区,城头碉堡林立。守军为一个日军加强大队、伪军一个团,总兵力超过两千人。
更重要的是,情报显示,中村正雄将他的“特别顾问”竹下义显派到了阜阳。此人到任后,对城防进行了重新调整,据说借鉴了八路军在华北的地道战经验,在城内构筑了地下掩蔽部和反击通道。
“硬骨头啊。”刘顺子摸着下巴上的胡茬,“鬼子在阜阳屯了不少粮食弹药,打下来够咱们用一年。可这牙口......”
“再硬的骨头,也得啃。”凌云转过身,目光扫过在场的营以上干部,“但不是硬啃。师部给咱们一个月时间准备,为什么?就是要我们摸清情况、制定方案、练好本事,一击必中。”
他走到另一块黑板前,上面已经画出了阜阳县城的简图:“过去半个月,侦察连已经做了初步侦察。老马,你给大家讲讲。”
马老三起身,拿起教鞭:“阜阳城东西长两里,南北一里半,城墙高两丈五,砖石结构。四个城门,每门有瓮城。城墙上每隔五十米一座碉堡,交叉火力覆盖城墙内外。城外有三道防线:第一道是雷区,宽三十米;第二道是铁丝网和鹿砦;第三道是宽五米、深三米的护城壕,引的是涡河支流活水。”
他换了一张手绘的城内布防图:“城内,日军指挥部设在原县衙,伪军团部在城隍庙。主要仓库有三个:东门粮库、西门弹药库、北门被服库。竹下义显到任后,做了三件事:第一,在城内关键路口修建了地下掩体,上面是民居,下面是钢筋混凝土工事;第二,将城内水井全部控制在日军手中;第三,组织了‘武装侨民’和‘商户自卫队’,强迫中国商户参加夜间巡逻。”
“也就是说,”二营长皱眉,“就算我们攻进城,也要面对巷战和地下工事?”
“不止。”马老三表情凝重,“竹下还改变了防御理念。以前鬼子守城是死守城墙,他现在要求:如果城墙被突破,守军立即退入城内预设阵地,利用地道和掩体打巷战、打消耗,同时城外机动部队伺机反包围。他在阜阳留了一个中队的装甲车和摩托车部队,就藏在城南的隐蔽车库里。”
会议室陷入沉默。这样的防御体系,已经超出了四团以往遇到的任何敌人。
“所以,”凌云打破沉默,“我们不能按照传统攻城战来打。必须用新战法。”
他重新走到地图前:“我的初步设想是:坑道爆破,步炮协同,多点突破,纵深穿插。”
六月中旬,阜阳城外十五里,一个名为小李庄的村庄成了四团的前沿指挥所。
村庄表面平静,村民照常下地干活,孩子们在村口玩耍。但地下,一场无声的战争已经开始。
以工兵连为骨干,从全团选拔的一百二十名战士,组成了三个坑道作业队。他们白天休息,夜晚作业,从三个方向秘密向阜阳城墙掘进。选择的掘进起点都在茂密的坟地或废弃窑洞里,洞口用草席、树枝巧妙伪装。
作业条件极其艰苦。坑道高不过一米二,宽不足八十厘米,人在里面只能蹲着或趴着干活。没有机械,全靠铁锹、镐头、箩筐。为减少声响,工具柄上包着破布,挖下的土用布袋装好,夜深人静时运到远处河滩倾倒。
更困难的是方向测量。没有专业仪器,工兵连长老吴想了个土办法:在坑道口立一根垂直的木杆,通过杆影和怀表判断大致方向;每隔十米点一盏小油灯,通过灯光直线延伸来校准。误差难免,但经过反复计算和地面秘密测量对照,大致方向能够保证。
凌云亲自下过坑道。他猫着腰在狭窄的通道里爬了二十多米,就被闷热和尘土呛得咳嗽。昏暗的油灯下,战士们光着膀子,满身泥汗,一锹一锹地挖,一筐一筐地运。见到团长下来,一个年轻战士想站起来敬礼,头“咚”地撞在顶板上。
“别动,继续干活。”凌云按住他的肩膀,感觉那肩膀瘦削却坚硬,“每天能挖多少?”
“报告团长,开始每天三米,现在熟练了,能挖五米。”战士喘着气,“就是越往前越闷,喘不上气。”
“通风问题解决了吗?”
“解决了。”旁边的老吴接过话,“我们每隔十五米打一个垂直通风孔,通到地面伪装成鼠洞。还试制了手摇鼓风机,虽然简陋,但有点用。”
凌云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里面是十几块冰糖——这是打下张集时缴获的,他一直没舍得吃。“给同志们分分,润润嗓子。”
“团长,这......”
“执行命令。”
从坑道爬出来时,天已微亮。凌云站在伪装好的洞口旁,望向东方阜阳城模糊的轮廓。城墙在晨曦中像一条灰色的巨蟒,盘踞在平原上。
“照这个进度,还要多少天?”他问老吴。
“三条坑道,目标都是城墙根。一号坑道对准东门北侧,长二百四十米,已掘进一百二十米;二号坑道对准西门南侧,长二百七十米,已掘进一百米;三号坑道最长,要绕过护城河底,对准城内粮库附近,长三百五十米,才挖了八十米。”老吴算了算,“按最快速度,也要二十五天才能全部到位。”
“二十五天......”凌云沉吟,“太久了。夜长梦多。”
“团长,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土质时软时硬,遇到石块还得绕......”老吴面露难色。
“我不是怪你们。”凌云拍拍他的肩,“是在想,怎么给你们争取时间。”
他回到临时指挥所,立即召集军事会议。
“坑道作业需要时间,但这段时间我们不能闲着。”凌云在地图上指点,“从明天起,各营轮流对阜阳外围据点实施骚扰性攻击。不打硬仗,但要打得热闹,让鬼子以为我们在试探性进攻,掩护坑道作业。”
“具体怎么打?”刘顺子问。
“小群多路,夜间行动。”凌云说,“打冷枪、埋地雷、剪电线、炸公路。专挑鬼子换岗、吃饭、运输的时候动手。每次出动不超过一个排,打了就走,绝不被缠住。”
他看向炮兵连长:“你们的迫击炮也不要闲着。每隔两三天,夜里对城墙打几发,不用追求精度,但要让他们睡不好觉。”
“明白!”
“侦察连的任务最重。”凌云转向马老三,“你们要严密监控城内日军动向,特别是竹下义显的活动规律。同时,在城内外发展内线。伪军里、商户中、甚至日军征用的民夫里,只要有可能,都要想办法建立联系。”
“已经在做了。”马老三汇报,“我们通过阜阳城内的地下党,联系上了伪军的一个连长。此人原是东北军军官,有爱国心,但家小被鬼子控制在沈阳。他答应在攻城时,只要我军攻入城内,他那个连就按兵不动。”
“好,但不要完全依赖他。”凌云叮嘱,“多准备几手。”
骚扰战术很快见效。
六月十八日夜,一营一个排偷袭阜阳城北五里的伪军检查站,毙伤伪军七人,烧毁岗楼。
六月二十日夜,侦察连在城南公路上埋设地雷,炸毁日军一辆运输车。
六月二十三日夜,炮兵连向阜阳东门打了十二发迫击炮弹,虽未造成重大伤亡,但让守军紧张了一夜。
频繁的袭扰让阜阳守军疲于奔命。日军大队长几次向蚌埠求援,中村正雄却回电严令:“不得出城追击,严防敌调虎离山。固守待援,援军已在途中。”
竹下义显比普通日军军官更清醒。他在给中村的密信中写道:“凌部袭扰,意在疲惫我军、探查虚实。然其主力始终未现,恐有更大图谋。据我方观测,城外数处有异常土方移动,疑为坑道作业。请速派工兵及探听设备增援。”
但这封信被四团敌工部门截获了——地下党在伪县政府电报房发展的内线,冒着生命危险抄录了电文内容。
“竹下察觉了。”凌云看着译出的电文,眉头紧锁,“他要求派工兵和探听设备,一旦鬼子真派来,我们的坑道就危险了。”
“必须在他援兵到来前完成作业。”徐政委说,“或者,想办法阻止援兵。”
“双管齐下。”凌云下了决心,“第一,加快坑道进度,我亲自去督战;第二,在蚌埠至阜阳的公路上搞一次大的,让中村的援兵出不来。”
六月二十五日,一个大胆的计划开始执行。
工兵连得到全团人力支援,坑道作业改为三班倒,二十四小时不停。照明从油灯增加到电石灯——这是兵工厂用缴获的碳化钙自制的,虽然气味刺鼻,但亮度高。运土改用简易轨道和小推车,效率提升近一倍。
同时,二营全部、一营一部,秘密运动至蚌埠西北三十里的老鹰嘴。这里公路穿行于两山之间,地势险要。工兵连抽调一个排,在公路上埋设了三百公斤炸药——大部分是自制的黑色火药和缴获的黄色炸药混合,装填在凿出的石坑里。
六月二十八日凌晨,一支由五辆卡车、三辆装甲车组成的日军援兵车队驶入老鹰嘴。当头车压过触发装置时——
“轰隆隆!!!”
山崩地裂般的巨响中,半幅山崖垮塌下来,将公路彻底掩埋。前后炸药同时起爆,车队首尾被炸,中间的车辆成了瓮中之鳖。埋伏在山两侧的战士猛烈开火,手榴弹如雨点般落下。
战斗持续四十分钟。日军一个工兵小队、一个步兵中队大部被歼,三辆装甲车被炸药包摧毁,所有卡车被焚。二营缴获了四套完整的坑道探听设备——这正是竹下急要的。
捷报传到小李庄时,一号坑道已掘进到距城墙仅三十米的位置。
“好!”凌云一拳砸在桌上,“通知各坑道队,最后三十米,要格外小心。鬼子可能已经在城墙根埋了监听瓮。”
所谓“监听瓮”,是古代就有的反坑道战术:在城墙内侧挖掘深坑,埋入大缸,派耳力好的士兵贴缸监听,通过地下声音判断敌人掘进方向。竹下义显熟知中国历史,很可能采用这一手。
老吴果然在坑道作业中遇到了新情况。当一号坑道掘进到距城墙二十米时,战士们听到前方传来空洞的回响。
“停!”老吴贴壁细听,隐约有金属碰撞声,“前面有东西......可能是鬼子的反坑道,或者埋了地雷。”
他让人用钢钎向前小心探刺,果然在前进方向触到了硬物。慢慢清理浮土,露出的是——一口倒扣的大水缸。
“就是它!监听瓮!”老吴倒吸一口凉气,“幸亏发现得早。如果直接挖穿,声音传过去,鬼子就知道我们的位置了。”
解决方案很快想出来:绕过水缸,从侧面继续掘进。但这样一来,最后一段坑道必须拐弯,增加了作业量和时间。
与此同时,城内的竹下义显越来越不安。老鹰嘴援兵被全歼的消息传来后,他知道阜阳已经成为孤城。而城墙根的监听瓮至今没有听到异常声响,这反而让他更警惕——以凌云的战术素养,不可能不用坑道。
“命令守备队,”竹下对日军大队长说,“从明天起,每晚向城外可疑区域发射照明弹。同时,组织敢死队,夜间缒城而下,巡查城墙外侧地面。”
七月五日,三条坑道全部到位。
一号坑道终点在东门北侧城墙根下,里面堆放了八百公斤炸药;二号坑道在西门南侧,堆药六百公斤;三号坑道最长,出口竟在城内粮库围墙外的一片荒地里——这是通过伪军内线提供的老城下水道图纸找到的路径,堆药五百公斤。
总攻时间定在七月七日凌晨三点——卢沟桥事变八周年纪念日。
七月六日深夜,各部进入进攻位置。
一营主攻东门,配属炮兵连两个排、工兵一个班;二营主攻西门,配属相同;三营和团直属队为预备队,随时准备从炸开的缺口投入纵深;侦察连化装混入城内的十二名战士,负责在爆破后制造混乱、接应主力。
凌云在前沿指挥所,最后一次确认计划:“爆破时间,三点整。爆破后,炮火急袭五分钟,压制城头火力。工兵立即上前清理缺口,步兵随后冲锋。记住,进城后不恋战,按预定路线直扑日军指挥部、伪军团部和三个仓库。预备队跟进清剿残敌。”
“如果竹下退入地下工事呢?”徐政委问。
“那就用烟熏、用水灌、用炸药炸。”凌云冷声道,“地下工事最大的弱点是通风口和出口有限。找到这些口子,他们就成了瓮中之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凌晨两点五十分,坑道里最后的准备工作完成。炸药接上导火索和电雷管——为保险起见,准备了双重起爆装置。
三点整。
凌云深吸一口气,吐出两个字:“起爆。”
命令通过电话线传到三个爆破点。
“嗤——”导火索燃烧。
“轰!!!!”
先是东门方向,一声闷雷从地下传来,大地剧烈颤抖。紧接着,西门、城内粮库附近,两声巨响几乎同时爆发!
阜阳城在睡梦中被震醒。东门北侧,一段三十米长的城墙像积木一样坍塌,砖石冲天而起,又暴雨般落下;西门南侧,城墙向外倾倒,露出巨大的豁口;城内粮库附近,爆炸掀起冲天的尘土,附近的伪军营房被震塌大半。
炮火急袭随即开始。四团的迫击炮、步兵炮、甚至土制的“没良心炮”(用汽油桶发射炸药包的土炮)同时开火,炮弹落在城头、城内,炸出一团团火光。
“冲锋!!!”
刘顺子第一个跳出掩体,一手驳壳枪,一手大刀:“一营,跟我上!”
战士们如潮水般涌向城墙缺口。工兵已经用沙袋和木板在坍塌的砖石堆上铺出通道。城头幸存的日军试图组织抵抗,但被猛烈的炮火压制得抬不起头。
东门缺口,一营只用了八分钟就冲入城内。按照预定计划,一个连直扑日军指挥部,一个连控制城门区域,一个连向两侧扩展。
西门同样顺利。二营进城后,分兵攻占伪军团部和弹药库。
真正的激战在城内展开。正如所料,竹下义显在城墙被突破后,立即命令守军退入预设的地下工事和坚固房屋,准备巷战。
但四团的打法不同以往。进城部队不以占领街道为目标,而是以班组为单位,穿墙破院,直插要害。工兵携带炸药包,对可疑的坚固工事直接爆破;遇到地下工事出口,就用辣椒烟雾弹熏、用水灌——城内的水井虽然被日军控制,但暴雨季的阜阳,到处是积水坑。
更致命的是内应。侦察连混入城内的战士在爆破后立即行动:有人切断了日军指挥部的电话线,有人打开了西门内应伪军控制的营门,有人在主要街道放火制造混乱。
凌晨四点二十分,一营二连攻入原县衙——日军指挥部所在。但这里已经人去楼空,只留下焚烧文件的余烬和几具日军尸体。
“竹下跑了!”连长急报。
“跑不了多远。”凌云已经随预备队进城,“地下工事一定有隐蔽出口。命令各部,严密搜查县衙周围五百米内的所有院落、水井、地道口。”
四点四十分,二营在攻占弹药库时遭遇顽强抵抗。约一个中队的日军依托库房坚固围墙和地下掩体死守。二营长组织三次冲锋都未成功,反而伤亡了二十多人。
“停止强攻。”凌云赶到现场,“用火攻。”
战士们在火力掩护下,将浸了煤油的柴草堆到库房围墙下点燃。烈火浓烟中,工兵趁机贴近,用炸药炸塌了一段围墙。步兵从缺口冲入,与残存的日军展开白刃战。
五点十分,弹药库被完全占领。缴获的子弹、炮弹、手榴弹堆积如山。
天色渐亮时,阜阳城内大部分区域已被控制。伪军大部投降,日军残部被分割包围在几处孤立据点。但日军大队长和竹下义显仍不知所踪。
“找到了!”上午八点,侦察连战士在城东南角一座废弃的砖窑里,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地道口。洞口有新鲜的脚印和车辙。
“他们想从地道出城。”马老三判断,“地道应该通往城外某个隐蔽点,可能有接应。”
凌云立即命令:“一营一连、侦察连一个排,跟我追。其他人继续清剿残敌,徐政委组织群众扑灭火灾、救治伤员。”
地道蜿蜒曲折,明显是仓促挖掘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走了约一里,前方传来光亮和流水声——出口在涡河的一条支流岸边,隐藏在茂密的芦苇丛中。
钻出地道,河滩上留着清晰的脚印和橡皮艇拖拽的痕迹。竹下等人显然乘船顺流而下,向蚌埠方向逃窜。
“追!”凌云毫不迟疑。
战士们沿河岸疾追。早晨的河面上雾气氤氲,能见度不足百米。追出三里后,前方传来马达声——不是橡皮艇的手划桨,而是汽油发动机的声音。
“鬼子有汽艇!”马老三脸色一变。
果然,透过渐渐散去的雾气,可以看到一艘小型汽艇正加速向下游驶去,船上隐约有人影。
“打!”凌云举枪射击。
战士们纷纷开火,子弹打在汽艇周围,溅起朵朵水花。但距离已超过两百米,普通步枪难以命中。
汽艇上的人也还击了,机枪子弹扫过河岸,打得芦苇折断纷飞。
“这样追不上。”凌云环顾四周,“有没有近路?”
一个本地籍战士指着前方:“团长,前面三里有个河湾,河道拐了个大弯,走岸上能抄近道,能提前赶到弯道对面!”
“走!”
部队离开河岸,穿越田野,向河湾对岸狂奔。这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
二十分钟后,他们赶到预定位置。这里河岸较高,是一片杂木林,正好设伏。
“快,布置阻击阵地!”凌云喘息着下令。
战士们刚埋伏好,汽艇的马达声就从下游传来,越来越近。
“准备——”凌云举起手。
汽艇进入射程。船上有七八个人,都穿着日军军官服。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瘦削身影,正是竹下义显。
“打!”
步枪、轻机枪同时开火。汽艇上的日军猝不及防,当场有三人中弹落水。驾驶员急忙转向,想靠向对岸。
“手榴弹!”
几枚手榴弹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在汽艇附近爆炸。汽艇剧烈摇晃,发动机冒起黑烟。
但竹下义显的反应极快。他竟在枪林弹雨中站起身,用日语大喊着什么,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叠文件,迅速点燃。
“他想毁文件!”马老三急道,“狙击手!”
侦察连的狙击手瞄准,扣动扳机。
“砰!”
子弹击中竹下右肩,他踉跄了一下,但手中的文件已经燃起火焰。他咬着牙,将燃烧的文件抛向河中。
“抓活的!”凌云冲出掩体。
战士们从两岸包抄。汽艇失去动力,在河心打转。船上剩下的日军拼死抵抗,但很快被全部击毙。竹下义显倒在甲板上,右肩血流如注,但左手还握着一把南部式手枪。
“放下武器!”凌云用日语喝道。
竹下抬起头,眼镜后的眼睛死死盯着凌云。他认出了这个让他在阜阳一败涂地的对手。
“凌......云......”他用生硬的中文说,然后,突然笑了,笑得诡异,“你以为......你赢了?”
话音未落,他举起手枪,却不是对准凌云,而是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拦住他!”凌云急冲上前。
但已经晚了。
“砰!”
枪声在河面上回荡。竹下义显的身体缓缓倒下,鲜血染红了甲板。
战斗结束了,但凌云心中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他盯着竹下的尸体,又看向河中——那些燃烧的文件已化为灰烬,随水流散。
竹下临死前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心里。
“打扫战场,仔细搜查。”他沉声命令,“把所有纸张、文件、哪怕是碎片,都捞上来。”
战士们开始忙碌。然而,除了几份无关紧要的日常命令,竹下燃烧并抛入河中的核心文件,已无从追索。
两个小时后,阜阳城内的战报汇总到凌云手中:毙伤日军四百余人、伪军六百余人,俘虏伪军八百余人,缴获粮食八十万斤、弹药无数,我军伤亡二百三十七人。
大胜。
但凌云站在涡河岸边,看着被抬上岸的竹下义显的尸体,眉头始终没有舒展。
这个精于谋算的对手,在最后一刻选择销毁文件、自杀,而不是投降或逃走。那些被烧掉的文件里,到底藏着什么?
而他临死前的最后一句话,又是什么意思?
远处,阜阳城头的太阳旗已被扯下,红旗正在升起。胜利的欢呼声随风传来,但凌云心中的那根刺,却越扎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