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年秋夜,沈公馆笼罩在淅淅沥沥的寒雨之中,管家忠伯正要锁门,却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拉开门缝,两个人影立在门外。
前面那个几乎被同伴架着,右腿弯折,裤脚浸满深色血水。
“忠伯,是我,老周。”搀扶的人哑声道。
忠伯立刻让进二人,转身去请沈筠。
伤者被安置在铺了油布的藤椅上。
他脸色灰白,冷汗涔涔,牙关紧咬,膝盖处肿得异常,衣料和皮肉黏连,血不断渗出,能看见皮肉下尖锐的凸起。
“怎么回事?”沈筠疑惑地问道。
老周抹了把脸:“大少爷,这是赵文华先生。印刷点被端了,他中枪跳楼了,又被鬼子抓住了……”
他哽咽住了,“他们在他膝盖里钉了东西……”
“什么?!”刚提着医药箱进来的沈聿猛地顿住脚,手里的铜盆差点摔在地上,“这群狗娘养的,还是人吗?
此时苏砚卿和云寄月也赶了过来。
云寄月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伤者膝盖周围的皮肉,清冷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怒:“钉子嵌得很深,已经伤到骨膜了,而且伤口周围有化脓的迹象,感染得厉害。”
剪开裤腿,三枚粗钉的钉头露在血肉外,四周皮肉紫黑溃烂。
“一群畜生!迟早要让他们血债血偿!”沈聿咬牙道。
就在这时,赵文华费力睁开眼,目光找到沈筠:
“沈先生……我认得你,你是……信得过的人。文件藏在印刷点后院的老槐树下,用油布包着……同志们都撤到苏州河对岸了,你……你让人去取一趟……”
沈筠重重点头,握住他冰冷颤抖的手:“赵先生,你放心,文件的事我立刻让人去办。现在你先顾着自己,我们一定能治好你。”
但钉子嵌得太深,靠近血管神经,已经感染。
“必须立刻送医院手术!”苏砚卿急道。
“不行,”老周立刻反对,“外面风声很紧,各大医院都有他们的眼线,赵先生这样进去,就是自投罗网。”
云寄月上前一步:“不能全取。强行全取,这条腿立刻会废,感染也可能瞬间扩散要了他的命。现在只能先做最紧急的处理——在尽量不移动钉子的情况下,清理周围溃烂的皮肉,引流脓血,控制感染。然后用特殊的草药外敷,暂时固住伤势,减轻痛苦,争取时间。”
她看向沈筠:“我有一套家传的麻沸散方子,可以减轻他清创时的痛苦。但之后……他需要绝对隐蔽的静养和持续的治疗,而且这条腿,恐怕……”
沈筠点头:“就按寄月说的做。阿聿,你负责警戒外围。砚卿,准备干净的布、热水和烈酒。”
“周师傅,您熟悉附近情况,劳烦去准备寄月需要的几味草药,要快,注意安全。”
那一夜,沈家的偏厅成了手术室。云寄月手法利落,在麻沸散的作用下迅速地清理创口。腐肉剔去,脓血流出,三枚铁钉森然裸露在灯光下。
之后数周,赵文华被藏在沈家后院。
云寄月每日换药,沈筠照料饮食,苏砚卿弄来西药。
沈聿常溜进来讲笑话,赵文华只是淡淡听着。
他很少喊痛,只偶尔说:“比起那些牺牲的同志,这不算什么。”
但感染深入骨髓,他发起高烧。云寄月对沈筠摇头:“毒素入血了,除非截肢。”
赵文华知道后却很平静:“沈先生,你们已经仁至义尽。我这条命本来就是捡回来的,多活一天都是赚。如果能用这条废腿,换以后继续为救国做点事的机会,值了。
沈筠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一阵触动:“赵先生,你放心,我们会找最好的医生,一定能让你挺过去。”
几天后,那位外科医生秘密来到沈公馆,在简陋的厢房里做了截肢手术。
手术过程中,赵文华全程没哼一声,只是紧紧咬着牙。
术后醒来,他看着空荡荡的裤管,只是对沈筠说:“麻烦沈先生,以后帮我找根拐杖吧,我还得学着走路呢。”
又过了一个月,赵文华终于能拄着拐杖慢慢走路了。
这天,赵文华正在阳台上晒太阳,沈聿拿着份报纸,兴冲冲地走到他身边:
“赵先生,你看!你拼死护下来的那些文件,我们印成传单了!瞧瞧,‘樱花军暴行实录’、‘抗战到底’……撒得满申城都是!听说鬼子高层看到,气得拍碎了好几张桌子!”
赵文华接过报纸,看着上面的文字,眼眶一热:“好,好啊……总算没白费力气。”
沈筠在他身边坐下:“赵先生,以后你就留在沈家吧,这里就是你的家。”
赵文华摇摇头:“沈先生,大恩不言谢。但等我再好些,还是想去苏州河对岸,同志们还在那边,还有许多事能做。”
“不过,沈先生,沈家诸位,你们的恩情,我赵文华永世不忘。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只要是为了这片土地,为了赶走那些畜生,我赵文华豁出这条命,也一定帮你们办到!”
沈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什么,终究只是重重点头。
多年后,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沈筠陈述往事时,赵文华拄拐站起,露出残肢。他指向被告席,手在发抖,声音却压得低沉:
“看见了吗?我这条腿,就是他们这群畜生罪行的铁证!永远也抹杀不掉的铁证!”
旁听席一片死寂。他站得笔直,像棵被劈过一半却未倒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