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咸阳的午后闷热难当。兰池宫苑囿之内,水汽氤氲,荷风送来的些许清凉,总算涤荡了些许朝堂带来的沉郁。
嬴政与明珠沿着蜿蜒的复道缓缓而行。此处并非正式宫室,只是皇家园林一隅,景致疏朗,视野开阔。六十名精锐郎官在二十步外呈扇形肃立警戒,统领他们的正是上卿蒙毅。更远处,树影石隙之间,黑冰台最顶尖的八名暗卫已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气息收敛至无。冬梅如影随形,跟在明珠身侧三步之后,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片可疑的阴影。
自明珠入住章台殿偏殿,此地便成了她处理太医令与药典局事务的日常所在。至于太子扶苏,其起居与政务已全然移至东宫,那是储君名正言顺的理政与生活之所。章台殿偏殿如今门禁更严,除皇帝特准,无人可轻易接近。
“迁至东宫后,扶苏处置政务愈发沉稳了。”嬴政望着池中游鱼,淡淡提起,“昨日他呈上的关于简化北疆农具配给流程的条陈,颇有见地。”
明珠微笑:“太子仁厚敏学,又能体察实务,是大秦之福。”她说话时,目光不经意掠过远处一片过于“整齐”的芦苇丛。那里静得有些反常,连寻常的水鸟振翅声都无。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并非来自水面,而是来自他们刚刚经过的、一座横跨溪流的精致木桥之下!
“咻咻咻——”
十余支弩箭毫无征兆地自桥洞阴影中暴射而出,目标并非分散,而是极为刁钻、集中地覆盖了嬴政与明珠所站立的方位!箭簇幽蓝,显然是淬了剧毒!
这一击,算计得极其狠辣精准。刺客潜伏于视觉盲区的桥下,利用了侍卫警戒圈在“已通过区域”的心理性松懈,更选择了复道转角、侍卫视线被林木略微遮挡的刹那!
“护驾!!!”
蒙毅的怒吼与弩弦声几乎同时炸响!他位于侧前方,反应已快到极致,巨剑出鞘化作一片光幕,磕飞了三支最致命的弩箭。但仍有数支漏网之鱼,撕裂空气,直扑中心!
生死一瞬!
嬴政的第一反应不是自保,而是猛地侧身,将明珠完全护在自己身形与背后一根合抱粗的廊柱之间!这个动作让他自己的右侧身躯完全暴露!
“陛下!”明珠瞳孔骤缩,惊骇之下,却爆发出惊人的冷静。她没有尖叫或僵立,反而在电光石火间做出了两个动作:一是借着嬴政一拉之力,顺势彻底缩入柱后死角;二是左手猛地扬起宽大的衣袖——那袖中,常年备有她自制的、混合了多种刺激性药粉的香囊——向着弩箭来向狠狠掷出!
“噗!”香囊在半空被一支弩箭击穿,里面的药粉瞬间爆散成一团淡黄色的烟雾,虽不能阻箭,却严重干扰了桥下刺客的第二次瞄准视野。
与此同时,真正的护卫力量展现了雷霆手段。
一直静伏于假山后的两名暗卫,在弩箭发出的同一刹那,已如鬼魅般扑至桥下,短刃的寒光没入阴影,传来闷响与惨哼。另外三名暗卫则如大鸟般从树上掠下,手中不起眼的短弩连连击发,精准地封死了桥洞两侧可能逃逸的路线。
冬梅在弩箭发出的瞬间,已闪身挡在明珠与嬴政之前,手中一双短刃舞得密不透风,“叮叮”两声,将两支射向明珠下盘的弩箭击飞,火星四溅。她的眼神冰冷彻骨,死死锁定桥下。
蒙毅率领的郎官们训练有素,虽惊不乱。一半人瞬间收缩,以盾牌和身体在嬴政、明珠周围结成密不透风的环形人墙;另一半人则在外围张开强弩,对准所有可能藏敌的方位,进行压制性覆盖射击。
整个遇袭、反击、完成护卫的过程,不过短短三五次呼吸的时间。
桥下的搏杀声很快停止。两名暗卫拖出三具黑衣尸体,皆面目普通,口角溢出黑血,已然服毒。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标识,但装备精良,弩机更是制式军弩的改进型,小巧而劲疾。
嬴政站直身体,面色铁青,眼中翻涌着近乎实质的杀意。他先迅速看向怀中的明珠:“受伤否?”
“没有。”明珠摇头,脸色发白,但声音稳定,迅速反握住他的手臂,“陛下呢?方才……”
“无碍。”嬴政确认她真的无事,那骇人的杀意才稍稍压下,转为深沉的冰冷。他方才用身体为她遮挡时,一支弩箭擦着他臂膀的衣料划过,留下了一道破口,幸未伤及皮肉。
蒙毅单膝跪地,额头渗出冷汗:“臣护卫不力,罪该万死!请陛下与安稷君立即移驾!”
“此刻移动,更易给潜在之敌可乘之机。”明珠急促但清晰地道,“刺客潜伏于此,必算准了路线与时机。此处开阔,反不易再藏大队伏兵。当务之急是彻底清查周边,排除二次攻击可能,再稳妥撤离。”她的分析带着医者特有的冷静。
嬴政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对蒙毅道:“依安稷君所言。彻底搜查兰池宫每一寸角落。将尸体移交廷尉,给朕一寸一寸地查!朕要知道,他们的弩机从何而来,如何潜入禁苑,还有没有同党!”
“唯!”蒙毅领命,立刻起身布置。
冬梅仍紧紧护在明珠身前,目光警惕地巡视着已被郎官们完全控制的区域。方才明珠掷出香囊的机变,让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嬴政拉着明珠,走到一处由重重盾牌护卫的亭中暂歇。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指尖微凉,但并无颤抖。
“怕吗?”他低声问,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
“现在有点后怕。”明珠老实承认,但随即抬眼看他,目光清亮而坚定,“但当时顾不上怕。陛下……你刚才太冒险了。”
“本能而已。”嬴政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若你有事,朕清查天下、斩杀万千,又有何用?”
这话比任何情话都更重。明珠心尖剧颤,反手握紧了他的手。
很快,初步搜查结果回报:除了这三名死士,兰池宫内未发现其他刺客。但他们潜伏的桥洞内,发现了精心伪装的透气孔和干粮袋,显示其已潜伏至少一日夜。此外,还有一小包未用完的、与安稷君府刺客所用类似的刺鼻矿物粉末,显然是预备必要时制造混乱脱身。
线索再次交汇,指向同一个阴暗的源头。这已不是简单的破坏或窃密,而是针对帝国最高统治者及其最倚重之人的、连环的、愈发猖獗的刺杀!
回到章台殿,气氛空前肃杀。李斯、王绾、蒙毅、廷尉姚贾及郎中令李信(禁卫军最高长官)皆被急召入宫。少府章邯令亦奉命在外候传,以备查询器械相关。
“不到一月,两次针对性的刺杀,一次竟直抵禁苑!”嬴政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上一次在安稷君府,这一次,就在兰池宫!这咸阳的治安,宫禁的防卫,究竟漏洞何在?!”
李斯面色凝重:“陛下,此次刺客能潜入禁苑,潜伏桥下,非有内应接应、熟知宫中警卫轮换与园林修葺细节不可。此内应职位或许不高,但必定身处关键环节。”
廷尉上前,手中捧着由蒙毅移交的证物拓印与记录:“陛下,此次刺客所用弩机,经少府匠作初步勘验,虽经改制试图掩藏来源,但其核心机括的工艺,与去岁少府武库报损的一批旧弩部件极为相似。臣已封存相关档案,并提审所有经手吏员。”
蒙毅呈上一枚从刺客身上搜出的、非金非木的黑色令牌拓印,上面的飞鸟纹饰与安稷君府刺客所持骨牌如出一辙。“铁鹞子印记确认无疑。且此次行动风格更趋决死,目的明确,就是为了一击必杀陛下或安稷君,制造最大混乱。”
郎中令李信则汗流浃背,伏地请罪:“宫禁巡防出现如此纰漏,臣万死难辞其咎!请陛下允臣戴罪立功,彻底清查郎卫、宦者中所有可疑人员,重整禁苑布防图!”
王绾沉声道:“结合此前企图破坏药典颁行、盗窃图样等事,背后主谋所图,已不仅是边境得失,而是欲从根本上撼动我大秦国策之推行,断我文明革新之脉络,其心可诛!此案必须由朝廷明令,彻查到底。”
”朕不管他图什么。”嬴政站起身,每一步都带着千钧之力,“传朕旨意:其一,宫禁防卫由蒙毅全权重整,凡有疏漏,失职,军法从事!其二,此案由丞相李斯总领,廷尉府主办,少府协查器械来源,务必将潜伏之鼠辈连根拔起!凡有牵连者,无论涉及何人,按律严惩!其三,通告各郡关隘,严查形迹可疑之商旅游侠。其四……”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殿中每一位重臣:“令北疆蒙恬,加强对匈奴之压力。尤其是头曼单于及其亲信部落,‘疾风营’可以动一动了。朕倒要看看,是他们在咸阳的爪子硬,还是朕在北疆的刀锋利!令蒙恬,将朕遇刺之事‘不慎’泄露于草原。朕倒要看看,是哪些部落,觉得朕的刀锋已经钝了!”
“臣等遵旨!”众人凛然应诺。他们都明白,“不慎泄露”意味着对匈奴的军事压力将立刻以最猛烈的方式升级,而这,将是皇帝对此次刺杀最直接的报复与警告。
众人退去后,嬴政独留明珠。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两人凝重的面容。
“看来,他们将我,看得比十万大军还要紧。”明珠忽然轻声说,带着一丝苦笑。
“因为你带来的改变,触及了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嬴政走到她面前,抬起她的脸,目光深邃如海,“旧有的劫掠、愚昧、分裂,在你带来的粮种、医术、典籍面前,将失去土壤。他们怕了。”
“所以,我们更要将这些事做成,做好。”明珠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我们会的。”嬴政将她拥入怀中,声音低沉而坚定,“只是这条路,注定染血。怕吗?”
明珠在他怀里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却清晰:“与陛下同行,何惧之有。只是……陛下日后,万不能再如此以身挡险。”她想起桥上那一幕,仍心有余悸。
嬴政没有答应,只是更紧地抱住了她。有些事,是刻入骨髓的本能,无需承诺。
夜色中的咸阳宫,如同一头被激怒的巨兽,开始缓缓亮出獠牙。而兰池宫那一池被惊扰的碧水,涟漪之下,暗流将更加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