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兴元年的冬风,卷着长江的水汽,狠狠砸在永安城的城楼上。罗宪握着鼓槌的手冻得发红,指节却依旧死死扣着木头,仿佛要将这凛冽的寒意捏碎在掌心。城下的江面上,东吴的战船像黑压压的蝗虫,桅杆上的“吴”字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刺得人眼睛生疼。
“将军,再擂三通鼓!让弟兄们提提气!”副将霍弋(注:此处为虚构副将,与历史霍弋区分)嘶哑的声音从箭楼传来。他的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那是昨夜登城厮杀时被吴兵的刀划开的。
罗宪没有回头,只是将鼓槌高高举起。“咚——咚——咚——”鼓声沉闷却有力,撞在城砖上,震落了檐角的冰碴。他想起三个月前,成都传来的降诏抵达永安时,也是这样一个寒风刺骨的日子。那时他把自己关在府衙里,对着昭烈帝的画像哭了整整一夜,画像上先主的眼睛,仿佛一直在问他:“这城,你守得住吗?”
守得住吗?罗宪望着城下密密麻麻的吴兵,喉间泛起腥甜。永安城的守军不足三千,粮草只够支撑一月,而东吴的援军还在源源不断地顺着长江涌来。可他身后,是蜀汉最后的屏障——只要永安还在,长江上游就不会落入东吴之手,成都的百姓就能少受一份兵祸。
这城,必须守住。
一、降诏抵城:撕裂的忠诚与抉择
景耀六年十一月,刘禅的降诏送到永安时,罗宪正在巡城。使者是黄皓的亲信,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说“陛下已降魏,特诏罗将军献城,归顺洛阳”。
罗宪接过降诏,手指触到绢帛的那一刻,浑身的血仿佛都冻住了。绢帛上的字迹圆润工整,却字字像刀子,剜着他的心。他想起自己十五岁追随先帝,在汉中见过诸葛亮练兵,那时候的蜀军,军容严整,士气高昂,连风中都带着“兴复汉室”的锐气;他想起姜维将军路过永安时,拍着他的肩膀说“长江天险,在德不在险,你要守住这份民心”;他甚至想起后主刚登基时,虽稚嫩却也算勤勉,曾在朝堂上承诺“不负先帝、不负蜀民”。
可现在,这个曾承诺“不负蜀民”的皇帝,亲手把江山送了人。
“将军,接诏吧。”身边的参军劝道,“成都已降,咱们孤军难守,不降又能如何?”
罗宪猛地将降诏摔在地上,绢帛在冰冷的城砖上打了个滚。“不降!”他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先帝创业艰难,诸葛丞相鞠躬尽瘁,难道就是为了让我们不战而降?!”
他拔剑出鞘,剑锋直指长江:“东吴一直觊觎永安,若我们献城降魏,吴兵必趁机西侵。到时候,成都危矣!传我将令,加固城防,整顿军械,敢言降者,斩!”
士兵们愣住了,随即齐齐跪倒:“愿随将军死守永安!”
可忠诚的裂痕,一旦出现就难弥合。当天夜里,就有三百多名士兵偷偷开了城门,往成都逃去。他们中,有的是怕城破后死无全尸,有的是觉得“汉已亡,守之无益”,还有的,是被黄皓派来的奸细说动,觉得“降吴比降魏划算”。
罗宪站在城楼上,看着那些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没有下令追赶。他知道,人心散了,靠刀是留不住的。他能留住的,只有那些愿意和他一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
第二天,他把府衙里的财物全部分给士兵,连自己的佩剑都当了,换了十石粮食。“弟兄们,”他站在队列前,声音有些哽咽,“我知道大家苦。可咱们身后是成都,是万千百姓。就算守到最后一人,也要让吴人知道,蜀汉还有不愿屈膝的汉子!”
士兵们看着他们的将军,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男人,此刻眼眶通红。有人喊了一声“将军”,随即,“死守永安”的呼声震彻军营。
二、吴兵压境:长江上的贪婪与算计
东吴的第一波进攻,来得比罗宪预想的要快。
建邺的孙休早就盯着永安这块肥肉了。蜀汉强盛时,东吴不敢妄动;可当刘禅降魏的消息传到建邺,孙休立刻派将军盛曼率三万水军西进,名义上是“援蜀抗魏”,实则想趁火打劫,抢占永安,控制长江上游。
盛曼的战船抵达永安城下时,曾派人送信给罗宪,说“只要献城降吴,保你封侯拜将”。罗宪在城楼上看完信,当着吴使的面,把信烧了。
“告诉盛曼,”他对着城下喊道,“永安是大汉的土地,就算城破,也轮不到吴狗来占!”
盛曼被激怒了,当天就下令攻城。吴兵乘坐着楼船,顺着江水直扑城墙,云梯像蜈蚣一样密密麻麻地架在城墙上,喊杀声几乎要盖过长江的涛声。
罗宪亲自守在最险要的东门。他看着吴兵像蚂蚁一样往上爬,挥刀砍断一个又一个云梯,手臂被震得发麻。身边的士兵不断倒下,有人被箭射中咽喉,有人被吴兵的长矛刺穿胸膛,可后面的人立刻补上,连犹豫都没有。
霍弋拖着伤臂,把一碗酒递到罗宪嘴边。“将军,喝口暖暖身子。”
罗宪仰头灌下,酒液顺着嘴角流进脖子里,带着火烧火燎的暖意。“你说,当年关将军守荆州时,是不是也这样?”他忽然问。
霍弋愣了愣,随即苦笑:“关将军有赤兔马,有偃月刀,咱们只有这破城和烂刀。”
“不,”罗宪望着城下的吴兵,“咱们有一样东西,关将军当年或许没守住——民心。”
他说的没错。永安的百姓听说吴兵来攻,自发组织起来支援守军。老人们烧水煮饭,送到城楼上;妇女们缝补战袍,包扎伤口;甚至连孩子,都在城根下捡石头,准备砸爬上来的吴兵。
有个叫阿福的少年,父亲是守城的士兵,战死了。他抱着一捆箭,跪在罗宪面前,说“我爹没打完的仗,我替他打”。罗宪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小脸,把自己的头盔摘下来给他戴上:“好样的,守住城,就是替你爹报仇了。”
正是这份军民同心,让盛曼的三万大军攻了半个月,愣是没拿下永安城。江面上的楼船被守军的火箭烧了不少,吴兵的尸体顺着江水漂向下游,把碧绿的江水染成了暗红。
三、粮尽援绝:城砖上的血书与誓言
到了十二月,永安城的粮草开始告急。
每天的口粮从一升减到半升,最后只能喝稀粥。士兵们饿得眼冒金星,却依旧拄着刀站在城墙上;百姓们把家里最后一点存粮都献了出来,有人甚至杀了耕牛,说“城破了,留着牛也没用”。
盛曼看出了守军的窘迫,派人在城下喊话:“罗宪,你守的是一座死城!成都已降,魏兵不会来救你,再撑下去,只能饿死、冻死!”
城楼上一片死寂。士兵们低着头,没人说话,可握着兵器的手,却握得更紧了。
罗宪走到城墙边,捡起一块冻硬的土块,塞进嘴里嚼着。土块磨得牙龈生疼,却让他清醒了几分。“弟兄们,”他高声道,“他们说我们守的是死城,可我觉得,咱们守的是蜀汉最后的骨气!就算饿死,也要站着死!”
他拔出剑,在城砖上刻下“汉”字。“这字在,城就在!”
士兵们纷纷拔出剑,在城砖上刻字。“汉”“忠”“勇”……一个个字歪歪扭扭,却带着血的温度。阿福用石头在旁边刻了个“爹”字,刻完后,对着城下的吴兵狠狠啐了一口。
就在这时,霍弋从城外回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东吴又派了大将步协率两万援军赶来,盛曼的兵力已经达到五万,而永安城的守军,只剩下不到两千人了。
“将军,要不……咱们突围吧?”霍弋的声音带着绝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罗宪摇了摇头。“突围?往哪突?成都已降,南中动荡,咱们突围出去,就是无家可归的败兵。倒不如守在这里,至少能让吴人知道,蜀汉不是软柿子!”
他让人把府衙里最后一点布帛拿出来,写了一封血书,派死士突围送往洛阳。血书上说:“永安虽孤,臣愿死守。若城破,臣必以身殉国,只求魏廷善待蜀民,勿使吴人肆虐。”
死士出发前,罗宪给了他一匹快马,还有自己的贴身玉佩。“去吧,告诉司马昭,蜀汉还有忠臣。”
死士含泪点头,打马冲进夜色,很快就消失在长江的雾气里。
四、鼓角终歇:残阳下的最后一揖
步协的援军抵达后,吴兵发动了最猛烈的一次进攻。
他们用撞车撞击城门,用投石机砸向城楼,城墙上的箭垛被砸得粉碎,不少士兵被埋在砖石堆里。罗宪的左臂被落石砸中,骨头断了,他咬着牙让军医包扎好,继续指挥作战。
霍弋在保卫西门时,被一支流箭射中胸口,倒在罗宪面前。“将军……守不住了……”他咳着血,眼睛却望着东方,“要是……诸葛丞相还在……”
罗宪握住他的手,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是啊,要是丞相还在……”
可没有如果了。
东门的城门最终还是被撞开了。吴兵像潮水一样涌进来,与守军展开巷战。罗宪提着刀,在人群中厮杀,身上的战袍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看到阿福抱着一块石头,狠狠砸向一个吴兵的脑袋,然后被另一个吴兵刺穿了后背。
少年倒下时,还死死盯着城砖上那个“爹”字。
罗宪红了眼,一刀砍倒那个吴兵,却被身后的长矛刺穿了小腹。他踉跄着后退几步,靠在刻着“汉”字的城砖上,看着吴兵在城里烧杀抢掠,看着百姓们哭嚎着奔跑,忽然觉得很累。
他想起刚到永安时,这里的百姓告诉他,长江的水是有记忆的,能记住所有的兴亡。当年刘备在夷陵战败,退守永安,是在这里稳住了蜀汉的根基;如今,他也要在这里,陪蜀汉走完最后一程。
就在这时,长江上游传来了熟悉的鼓角声。不是吴兵的,是魏军的!
罗宪挣扎着抬头,看到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曹魏的战船。为首的战船上,飘扬着“陈”字旗——是司马昭派来的援军,陈骞的军队到了!
吴兵看到魏军,顿时乱了阵脚。盛曼知道大势已去,下令撤军。江面上的吴船像退潮一样散去,只留下满地的尸体和燃烧的房屋。
永安城保住了。
罗宪靠在城砖上,看着魏军的战船靠近,忽然笑了。他对着成都的方向,深深一揖。“陛下,臣……守住永安了。”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睛,手中的刀“哐当”落地,砸在刻着“汉”字的城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残阳如血,洒在永安城的断壁残垣上。长江的水依旧东流,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可城砖上的血字,江水里的浮尸,还有那最后一声未落的鼓角,都在诉说着:在蜀汉灭亡的最后时刻,曾有一群人,用生命扞卫过“汉”这个字的尊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