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邺的春雨总带着股湿冷，打在朱雀航的木栏杆上，溅起细碎的水花。罗宪站在船头，望着远处蜀地的方向，手里攥着一封皱巴巴的信。信纸是从成都传来的，上面说，刘禅已经在洛阳受封“安乐公”，黄皓被司马昭赐了毒酒，而绵竹关的尸骨，总算有人牵头埋了。
“将军，该开船了。”副将王连捧着件蓑衣过来，声音里带着惋惜，“永安的百姓都来送了，说……说多谢将军守了这最后一道门。”
罗宪接过蓑衣，却没披上。他想起三个月前，吴人趁蜀国大乱，派步协来攻永安，说是“助蜀平乱”，实则想趁火打劫。那时成都已降，沓中兵败，他手里只有两千老弱，却硬是守了三个月——不是为了刘禅，是为了城里那些百姓，他们曾举着酒碗对他说：“将军守住城，我们就有饭吃。”
船缓缓驶离码头，罗宪回头望，见永安的城墙在雨雾里渐渐模糊。城门口，有个老太太正朝着船的方向挥手，手里还举着半块没吃完的麦饼——那是他守城时，百姓们从牙缝里省出来的粮食。
“成都来的细作说，”王连站在他身边，压低声音，“司马昭下了令，蜀地免租三年，还让邓艾把从百姓手里抢的土地，都还了回去。”
罗宪的眉峰动了动。免租三年？当年诸葛亮在时，为了北伐，也只是“缓征赋税”，从未敢说“免租”。他忽然想起父亲罗蒙说的话：“百姓不在乎谁当皇帝，只在乎锅里有没有米，身上有没有衣。”
船行至西陵峡，两岸的山渐渐染上了新绿。有个渔夫划着小船从旁边经过，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轻快，不像蜀地旧日的悲声。罗宪让王连扔过去一块银子，渔夫接住了，咧开嘴笑，露出两排黄牙：“谢将军！这世道好喽，能打够鱼换米了！”
“世道好？”罗宪喃喃重复着。他想起去年在永安，看见有百姓为了逃荒，背着孩子往魏境跑，被蜀军抓住砍了头。那时的“世道”，是用刀逼着人喊“大汉万岁”。
船到江州，罗宪登岸暂歇。街市上比他来时热闹了不少，有卖蜀锦的，有打铁器的，还有几个穿着魏军服色的士兵，正蹲在摊子前吃凉粉，和摊主有说有笑。
“客官来点什么？”摊主是个中年妇人，看见罗宪穿着官服，热情地招呼，“新磨的米浆，加了糖，甜得很！”
罗宪坐下，要了碗米浆，看着妇人手脚麻利地盛碗、加糖，忽然问：“日子好过了？”
妇人叹了口气，手里的勺子却没停：“好过些了。魏军来之前，税重得喘不过气，我男人去服徭役，修昭烈园，三个月没回家，回来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现在好了，不用修园子了，税也少了，能攒下点米给娃留着。”
她指了指旁边玩耍的孩子，孩子手里拿着块麦芽糖，吃得满脸黏糊糊。“这糖，是魏军的粮官给的，说‘娃娃要多吃点甜的’。”
罗宪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想起诸葛亮在南中时，也曾给夷人孩子分过糖，那时的孩子，眼里也有这样的光。可后来，为了支撑北伐，糖变成了军粮，笑容变成了愁容。
“有人说……说魏军是豺狼。”罗宪低声道。
妇人笑了，用围裙擦着手：“豺狼？豺狼会给娃糖吃？会免我们的税？前几年蜀军来征粮，把我家最后一袋米都抢走了，那才是豺狼呢！”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其实啊，谁当皇帝都一样，只要别折腾我们老百姓就行。”
别折腾老百姓。罗宪咀嚼着这几个字，忽然明白蜀国为什么会亡了。先主刘备折腾，为了“兴复汉室”，把蜀地的家底打光；诸葛亮折腾，为了“北伐中原”，让百姓“男子当战，女子当运”；刘禅折腾，为了“及时行乐”，把最后一点民脂民膏刮进了内府。折腾来折腾去，把百姓的心都折腾冷了。
离开江州时，罗宪特意去了趟李严的旧宅。宅子早就荒了，院墙塌了半边，院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高。李严当年因督粮不力被废，临死前说：“蜀地之弊，在‘急’不在‘缓’，若能休养生息十年，何愁不兴？”可那时的蜀国，谁又肯等十年？
船过涪城，罗宪看见绵水两岸的农田里，有不少人在春耕。牛拉着犁，人扶着犁把，动作慢悠悠的，却透着股踏实。有个老农赶着牛从岸边经过，看见船上的罗宪，停下脚步，拱手行了个礼——那不是对官的谄媚，是对陌生人的平和。
“他们在种水稻。”王连指着田里，“邓艾让人把都江堰的水引过来了，说要让蜀地再成‘天府之国’。”
罗宪望着那片新翻的土地，泥土湿润，泛着黑褐色的光。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成都城外看见的农田，那时的田埂上，插着“汉”字的小旗，农夫们一边干活，一边唱着《诗经》里的歌。后来，小旗换成了军屯的牌子，歌声变成了徭役的号子。
而现在，田埂上什么都没有，只有随风摇摆的野草，和农夫们偶尔的笑声。
船快到洛阳时，罗宪收到姜维的死讯。说他想复国，策反钟会，结果事败被杀，临死前还喊着“先帝之志，未能实现”。
罗宪把信烧了，灰烬被风吹散在江面上。他不怪姜维，也不恨刘禅，甚至不怨司马昭。蜀国的灭亡，像一棵老树的倒下，不是因为最后一阵风，是因为根早就烂了——从刘备入蜀时的急功近利，到诸葛亮北伐时的力不从心，再到刘禅掌权后的荒淫无道，一层层烂下去，直到再也撑不住一片叶子。
洛阳的城门越来越近，罗宪站在船头，望着那座巍峨的城。他知道，等待他的，或许是封赏，或许是猜忌，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蜀地的春天来了。农田里种下了新谷，百姓的锅里有了米，孩子们嘴里有了糖。那些曾经被“大汉”二字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终于可以直起腰，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至于那些“兴复汉室”的壮志，那些“鞠躬尽瘁”的忠魂，终究成了历史的余响，被春雨打湿，被春风吹散，最后融进蜀地的泥土里，化作新的养分。
罗宪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带着洛阳的尘土味，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蜀地的青草香。他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但日子，总要继续往下过。